房中寂然无声。
薄纱屏风后, 帐内人似已熟睡。
安阳王停下脚步,问道:“清川几时吃的药?几时睡的?”
“回王爷,公子戌时喝下第二副药,喝完便睡了, 第三副药在子时。”采薇问道, “奴婢是否去唤醒公子?”
“毒解得如何了?”安阳王又问。
“解了六成。”
那许钦被房中书画吸引,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书案上未写完的字, 听得此话, 便问:“中的何毒?”
“这……”采薇似有疑虑。
忽闻床帐内传来一阵轻咳,三人均移目过去, 但见那黛色远山般的人影动了一动, 一人撑着床沿似要起身,散落的长发贴着纤薄的肩,大有不胜之态。
采薇忙绕至屏风内, 问道:“公子醒了?”
苏陌将衾被拉至腰际,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请姐姐帮我看看。”
“公子请赐脉。”采薇道。
苏陌撩开一点帷帐,伸出一段雪白腕子。
采薇这一看不要紧,帷帐内的情形看清了个七八分, 那衾被下分明还藏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采薇吸了口气, 只当没看见, 一边号脉一边道:“公子胸中郁结致药效不得发散,须得奴婢为公子施几针。”
外头, 安阳王问道:“清川怎么了?”
“王爷请放心,施几针便好了。”那采薇熟练地从身上摸出针灸袋, 说道,“请公子褪去上衣, 趴下。”
苏陌心领神会,这个采薇果然是个聪明人。
侯在屏风外的两人,隐约见着那帐内人褪去外衣,伏于枕上,采薇则跪于榻前,为他施针。
这安阳王本一心要亲自看看,此时,却不便靠近了。
“王爷请坐。”苏陌虚弱道,“清川身上不适,请恕清川无法下床行礼。”
“是本王疏忽了,本不该深夜过来,但事关紧急,明日的弁钗礼,须得同你商量。”
苏陌不用想也知道现在外头是怎样的一团糟。眼下,安阳王定是无法提前赎出季清川了,走弁钗礼这一步势在必行。
苏陌道:“清川今日遭此劫难,声誉尽毁,坊间对清川怕是早已下了判书,清川对弁钗礼已不再抱期望……只叹命薄,这病弱残躯怕是撑不到柳暗花明那一天了……”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即点燃了安阳王心中的愧疚。
想到今日种种,想到冲上马车时所见到的那一幕,安阳王顿觉血液直冲脑门。
季清川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被欺负,被当作玩物,被弄得这一身病痛,说到底,都是他李珩太没用,被蒙骗了十八年,没保护好长乐的孩子。
安阳王那颗要救季清川出火坑的心变得更加迫切,他走近几步道:“清川放心,明日的弁钗礼,本王定带你离开不夜宫。”
“按照大庸律法,王爷又如何为清川赎身?”苏陌有气无力道。
“傻孩子,你既低看了本王,也低看了自己。本王说过要带你走,便一定会做到。”安阳王道,“这位是临安许钦,是本王最信任的挚友,明日他将代替本王,去参加弁钗礼。为确保万无一失,请清川将花簪赠于他。”
许钦收起折扇,隔着屏风笑盈盈朝苏陌拱手行礼:“久仰公子大名。”
许钦,《伶人太子》的库存工具人之一,号称江南药王,是围绕在安阳王身边的富商之一,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只知此人挥金如土,最是个恣意洒脱之人,可惜结局令人唏嘘,散尽千金为红颜,死于非命。
苏陌原文中尚未写到许钦出场,对苏陌来说他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便道:“见过许爷。”
察觉那个人同样也在隔着屏风盯着自己,苏陌道:“可惜,花簪已被太子拿走了。”
“什么?”安阳王很是惊讶,“清川怎可将如此重要的信物赠给李长薄?”
对伶人来说,花簪是弁钗礼最重要的信物。
获赠花簪的人,会被默认为良主第一人选。竞礼当天,由花簪主人率先报出一个价格,再由其它恩客自行报价,当所有报价全部揭晓,若无人超过他,那他便顺理成章成为获胜者。
若有人超过他,那么他也可中途加价三次,直至决出最后获胜者。
因此,花簪就是伶人送出去的一把保护伞,即便弁钗礼当日清冷无人,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他托底。
相反,若弁钗礼当日,获赠花簪的人未出现,那便意味着,伶人被弃了。
这会导致伶人身价大跌,遭人耻笑,而被弃的伶人也会被人恶意围截、低价竞拍。
在声色犬马的乐坊里,真心实意欣赏或疼惜伶人的恩客又有几个?
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因着所托非人,最终被贱价拍下肆意欺辱的例子数不胜数。
安阳王终于明白李长薄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拿走了花簪,又在拈花巷公然欺辱季清川,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季清川与他的关系,要让季清川成为他人眼中的二手货,要让季清川除了他无人可托底。
安阳王恨得牙痒痒:“是他强行拿走的么?”
“倒不是。”苏陌轻声道。
“无妨。只要那太子不来,有没有这花簪,我们胜算都是大的。”许钦说道。
安阳王直截了当道:“李长薄回宫后便被带进了慈宁宫关禁闭,清川放心,本王明日不会给他出宫的机会。”
苏陌想到李长薄走之前那双腥红的眼,还有那一句“只为求你”,不觉心中一悸。
李长薄不会允许他人赢得季清川。
死都不会。
而让李长薄出现在弁钗礼,赢得弁钗礼,让他与皇帝、太后彻底决裂,不正是苏陌原本计划的么?
可为何此时,心境似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如此还不太妥,需得多人配合才行,王爷身份不便,就由许某前去打点吧。”许钦道。
苏陌问道:“不知许爷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是下狠手砸银子罢了。公子放心,就算掏空临安库银,也必定帮公子渡过此劫。”
“那就先谢过许爷了。”苏陌道。
“不必谢我,千金难买佳人笑,花钱不就图个畅快?况且,花的也不是许某的银子。”
“许某今晚还需去拜访几位朋友,就不叨扰了,告辞。”
安阳王道:“有劳。”
那许钦行至门口,又停步回头,道:“久闻季公子才貌双全写得一手好字,公子若要谢我,便赠许某一幅字如何?”
苏陌道:“清川的字丑陋不堪,若许爷看得起,定当顶礼奉上。”
“一言为定!”许钦爽快笑道,“他日许某求字,希望公子也如此痛快。”
许钦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那人的侧影,遗憾而去。
都说帝城第一伶人求一见而不可得,他许钦千里迢迢跑一趟,没想到,不仅花簪没要到,就连近在眼前的美人也没见着,当真是吃了个天下第一闭门羹。
不过无妨。
明日便是他许钦独占花魁的日子了。
这边,安阳王正要离开,苏陌却忽然道:“清川向王爷求一个人。”
“何人?”
“一名叫阿烈的僧人。”苏陌道,“此人是一名游僧,曾在天宁寺救过我,我与他极投缘,若是王爷将他扣下了,请王爷放他一马?”
“僧人?”安阳王根本未留意过此人,便道,“本王未曾见过此人,若是他救过清川,本王理当好好答谢他才对。”
苏陌疑惑,不是安阳王带走了玄衣人?
“倒是有一事。”安阳王道,“本王发觉此番李长薄被狙,其中有不少是动了司礼监那位的力量,而裴公公本人也出现在了拈花巷,清川与这位裴公公,有交情?”
采薇施针的手,略一颤。
苏陌不动声色道:“一面之缘罢了。”
“如此便好。此人堪称大庸第一奸佞,本王离开帝城这些年,他从一名小太监一跃成为司礼鉴掌印,这些年不声不响栽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此人手段狠毒,手眼通天,是个极危险的人,清川切莫与之深交。”
“清川知道了。”
安阳王又嘱咐清川好好睡一觉,其他事都无需担心,便离开了。
待到房外脚步声走远,苏陌终于松了口气。
而那采薇立即放下手中银针,伏地跪倒:“奴婢知错,请掌印饶奴婢不死。”
苏陌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道:“姐姐快请起。”
“奴婢以为掌印已经及时离开,否则不会让王爷进来。”采薇道,“掌印明明可以走,为何不走?”
苏陌头一回见到敢怼裴寻芳的人,还挺新奇。
“你倒是有借口。”裴寻芳的声音从衾被中传来,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不该看的别看,快滚。”
“是。”采薇有条不紊地收拾好银针,退出了房间。
苏陌讶异,平日里那些影卫见着裴寻芳如同见了邪魔般,战战兢兢,这个采薇倒是不怕他。
房间重新静下来。
苏陌忽觉气氛不大妙,他裸着背趴在枕上,而裴寻芳在他的被窝里。
苏陌眨眨眼,道:“大庸第一奸佞,掌印好名声。”
“让公子见笑了。”裴寻芳从衾被中探出头,如在洞穴里憋久了的蛇,贴着苏陌的背,蜿蜒而上,“咱家如此脏鄙歹毒之人,公子也敢与我交易,公子大才。”
“掌印就不怕将来不得好死?”苏陌道。
“那要看为何而死,死在谁手里。”裴寻芳牵起苏陌的手,将一枚什物套在了苏陌的食指上。
苏陌低头一看,正是那枚君韘。
“公子解开了君臣韘,从此以后,咱家便是公子的不二臣。”裴寻芳宽大的手罩在苏陌手背上,十指相交,臣韘与君韘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君韘与臣韘一旦戴上,非死别不可分离,公子没机会反悔了。”
“你!”苏陌没想到他会对君臣韘如此解读。
“大齐虽亡,但只要公子在,大齐便在。若公子想要这天下,咱家赴汤蹈火,倾尽毕生,可为公子一搏。若公子不要这天下,”裴寻芳道,“公子便是咱家的天下。”
苏陌心中一悸,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定有某个时刻,裴寻芳也曾如此这般伏在他后背,说着同样的话。
而不同的是,那个裴寻芳掰过苏陌的脸,泄愤般疯狂亲吻着,在衾被的掩盖下,戴着君臣韘的手伸进了苏陌体内。
苏陌受够了这种亦真亦假的折磨,苏陌必须尽快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道:“阿烈是不是在掌印手里?”
裴寻芳的声音冷去七分:“公子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个假和尚。”
“请掌印将他放了。”苏陌道。
“公子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秘密?”裴寻芳问道。
苏陌咬着唇。
仅存在于原书大纲中、甚至没有写到的“长乐年间”,出现了!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在用一枚宫钱提醒苏陌原书设定无法改变么?
天道自衡。
莫非真如玄衣人所说,所有偏离原书设定的人与事,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拨正?
过去苏陌不信。
可小槛、长乐宫钱以及穿过来的另一个苏陌,无一不在提醒着苏陌,原书设定不可破。
或许,只有找到这个世界的本源规则,方能找到破局方法。
苏陌想到了天机门。
可这个虚无缥缈的门派,怕是只有玄衣人才能找到。
苏陌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越早越好。
因为,苏陌曾在一个万念俱灰的下午,打开《伶人太子》这本文的“人设文档”,如同无情的刽子手般,写下了关于裴寻芳的结局:
“长乐元年,新帝着手肃清朝纲,清算佞臣。”
“而权倾朝野、手眼通天、凭借一已之力将新帝扶上九五之位的第一奸宦裴寻芳,于谷雨日,被磔杀于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