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 一轮残月。
满庭清辉照归人。
夏伯望着那灯火煌煌的正房,还是不放心,便去见了秦老。
秦老正在挑灯翻阅医书,听夏伯一一详述, 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 这招魂的法子是用对了。”他用书卷敲着掌心,若有所思道, “老朽之前为季公子诊脉时, 便觉出他身体异与常人,恐怕非寻常药石能医。”
“天宁寺的吉空大师是得道高僧, 他能主动上门来访, 说明季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渡过此劫。”
“欸。”夏伯应着,似有难言之隐。
秦老放下书看过来, 道:“夏伯有何话,但说无妨。”
“秦老是否有法子,去劝劝四爷……”夏伯斟酌着用词,有点为难,道, “季公子大病初醒, 四爷也几日未合眼了, 两人都应休养几日,好好将息才行啊。”
秦老自然不知夏伯有“大齐皇子不可冒犯”的事在心里膈应着, 便笑道:“相信四爷自有分寸。”
正说着话,听家仆来报, 说门外有位许爷求见,还递了名帖。
夏伯便向秦老求了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辞了他匆匆迎了出去。
这座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私宅,几乎无人知道。
四爷之前就吩咐过,关门闭户一应来访皆不应,除了一位叫“许钦”的人。
夏伯走得急,家仆追着问他:“夏伯,这方子可是要现在去熬。”
“熬什么熬!”夏伯怒道,“这方子是给我自己求的,一个个都不省心。还不快快随我去接人。”
-
正房内。
裴寻房用衾被将苏陌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侧。
十年生死相隔,一朝旧梦入怀。
裴寻芳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
苏陌从未对他如此主动过。
裴寻芳只是轻轻吻了他一下,便被苏陌拉入了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中。
裴寻芳这具身体与他原本的不一样,他甚至还没有机会来得及试验,便要面临如此要命的考验。
裴寻芳对苏陌毫无抵抗力。
他不该吻他的,一吻便入了魔,失了魄。
苏陌被裹在衾被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心想自已方才是不是太热情了,吓到了这位母胎单身。
他只当裴寻芳介意他自己的太监身份,便去拉他的手指,道:“没关系的。”
裴寻芳却像个未经人事的莽撞少年,憋得一身大汗。
身体里的巨兽在疯狂叫嚣着。
他此刻根本就不敢碰苏陌。
苏陌身上有伤,他那么脆弱,像一个破碎的娃娃,裴寻芳怕自己一时情难自抑便会将他碰碎了。
扑棱一声。
一只蛾子扑进跳动的灯烛中,耀起的火焰灼着裴寻芳的眼。
裴寻芳曾近于变态地对待过苏陌。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场交易。
他一个肮脏阉人,为了利益与苏陌捆绑在一起,可他却痴心妄想要占着苏陌。
他恨自己卑鄙无耻,恨自己残缺的身体,恨自己将苏陌拉下深渊却永远无法满足他。
裴寻芳自十岁起就再未感受过快乐,他行走于这世间,锋利又冰冷,他像一柄被主人封存在兵器库里的杀人机器,不需要感情,不知自己为何而生。
直到苏陌找到他,让他觉出了活着的趣味。
他一厢情愿的,将所有的对于情感的需求与想像都交给了苏陌。
他疯狂又卑微,从他第一次不顾苏陌的意愿将他抱进无人的夜船里,便是错了。
苏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纵然往后数年两人戮力同心、并肩朝堂,那件事开始的方式,始终是他们之间无法修补的裂痕。
来到这里后,他每一秒都在嫉妒这个世界的裴寻芳。
嫉妒当年苏陌不顾反噬穿来这里救了小裴寻芳,嫉妒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嫉妒他与苏陌的相处方式,嫉妒苏陌看他的眼神,那是过去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他嫉妒得发疯。
他回头望向妆奁台上的铜镜,镜中的他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他曾嘲笑这个裴寻芳有贼心没贼胆,可如今事到临头,他忽然明白了。
克制与尊重,是这个世界里,裴寻芳爱苏陌的方式。
“我跟你不一样,我会等他爱我。”心里那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干干净净的,光明又磊落。
裴寻芳望着铜镜里的年轻面容,竟觉得自己上一辈子都白活了。
角落里的滴漏,如沉默的时光见证者。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空,它曾经见过他们相爱的不同模样。
长久的沉默让苏陌察觉到不对劲。
他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清,便伸手去抱他:“裴寻芳?”
裴寻芳按住苏陌的手腕,威胁道:“别乱动。”
他余光瞥见一侧的羊毫笔,花蜜都快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十八年前,公子刚出生,第一次在咱家怀里中箭受伤,那箭毒伴随公子一生,致公子受尽病痛折磨……”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冰冰凉凉的,“咱家没有保护好公子,是咱家的错。”
苏陌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道:“那时你才十岁,不怪你。”
“咱家说过,公子的身体,就是咱家的事。”裴寻芳似乎在宣示主权,“公子若不爱惜自己,那也是咱家的事。”
他说着,执起那支羊毫笔,负气一般将笔尖怼进海榄花蜜罐子里,道:“咱家与公子一笔一笔清算。”
苏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细软的笔尖,沾着冰凉滑腻的花蜜,点画在苏陌右肩。
苏陌身上一颤。
那粉白的梅花状箭痕,被涂上了蜜色,晶晶亮的。
“这是公子出生时的那一箭。”裴寻芳音色迷离,覆唇上去,“这里归咱家了。”
舌尖掠过花蜜,忘情吻着那个将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箭痕。
苏陌右肩如有电流涌过,他颤声道:“掌印做甚?”
裴寻芳不回答,他扶着苏陌的肩,将他翻转过来。
苏陌所见皆是朦胧一片,可裴寻芳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面染绯色。
他被禁锢着,任由裴寻芳摆布。
此情此景,为何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冰凉的笔尖沾着花蜜,又落在了苏陌心口。
裴寻芳打圈点画着,道:“三月初三,公子带着螭纹韘来见我。这是湄水边,让公子受惊的那一刀。”
“这里也归咱家了。”裴寻芳没有抱他,自顾自地吻了下去。
那莹白肌肤上,很快出现一道红色吻痕。
苏陌快要疯了。
可裴寻芳像小狗一样,一点点在他身上做着记号的模样,却又让他好气又好笑。
“这是水云轩玉竹哨惹的祸,咱家考虑不周,让公子受委屈了。”裴寻芳说着,一笔点在苏陌后腰上。
那处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苏陌何曾受过这个,他用缠着纱布的手去推他:“你、你住手……”
下一瞬,吻落了上去:“这里也归咱家了。”
裴寻芳一笔一笔细数着,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
这个世界的裴寻芳曾与苏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如闪光的宝石一般,耀眼而刺目,灼着他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的苏陌,是裴寻芳所没见过的。
苏陌坐在书案上,用沾着墨汁的手,挑衅他的可爱模样。
苏陌趴在浴桶边仰头吻他,对他说“一任东君弄摇”的模样。
苏陌躺在黑骏马背上,双颊绯红着对他说“带我回家吧”的模样。
裴寻芳嫉妒得发疯。
他一笔一笔清算着,一寸一寸吻着苏陌,心中的巨兽几乎就要抑制不住。
他想将全部的苏陌都占为已有。
他忽而扔了笔,擒住苏陌的手腕,咬着牙,宿命一般说道:“往后,公子这双手,只能属于我一人,只许握着咱家这一把刀。”
苏陌被摁在衾被间,朱唇微张,微微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寻芳心中一惊,他忽而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裴寻芳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种命运交织、时空交错的荒谬感,再次侵袭他的心。
裴寻芳忽而害怕起来,他抱紧苏陌,仿若他眼前所拥有的,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去一样。
滴答一声。
水滴坠入莲花受水壶中。
苏陌心头一跳。
他忽而想起,那日午睡,他在这间屋子里,曾短暂地见过另一个裴寻芳的情景。
苏陌去抚摸眼前人的脸,问他:“你怎么了?”
裴寻芳将他的手摁在脸上,问道:“公子在这里答应过咱家的事,可还记得?”
苏陌疑惑道:“答应什么?”
“你这个小骗子。”裴寻芳喟叹一声,他不再客气,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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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爷请。”夏伯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许钦打量着这座宅子,他摇着手中折扇,问道:“老伯,这座宅子是掌印何时买的?”
夏伯答道:“有十年了。”
许钦一路四下打量,直至经过那个栽着红豆树的庭院,他才兴奋的合上手中折扇。
“就是它了。”许钦望向那株繁花盛开的红豆树。
夏伯惊讶道:“许爷认得它。”
许钦不可思议道:“不瞒您说,十八年前,许某随父亲来帝城行商,准备在帝城买座宅子当落脚地,就曾经来过这里。”
许钦回忆道:“当时这株红豆树枝叶枯萎,都快死了。”
“十八年前?”夏伯更惊讶了。
十八年前夏伯被卖到帝城为奴,日日受着折磨,而四爷那时才十岁,历经千辛万苦初到帝城,如流浪乞儿般,在这虎狼之地苟求生存。
“那真是巧。”夏伯道,“不知许爷为何没有相中这座宅子?”
“不是许某未相中,而是人家不肯卖我。”许钦回忆道,“我记得这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很年轻的公子,相貌生得极好,我只远远瞧了一眼……”
许钦脸上漾着笑,道:“许某生平阅美无数,却没见过那样的。据说,这宅子是他家祖宅,轻易不肯出手,只卖有缘人。那位公子很少在家,一般人也入不得这宅院来。许某那日运气好,正巧碰见主人回家了,便有幸进来参观了一圈。”
“那一日天气极好,白日当头,庭院里晾满了书与字画,那字写得真是好……很可惜,牙人告诉我,主人不卖。”许钦遗憾道,“临走前,牙人给我送来了一副字画,说是抱歉让我白跑一趟,那字画是主人赠我的,以示歉意……”
许钦说着戛然而止,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夏伯瞧他神色,便唤他:“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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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中,红豆树沙沙作响。
那声音很是动听,如温柔的海浪抚过松软的沙滩。
苏陌被卷入裴寻芳给予的洪流中。
口舌间完全被占领,呼吸亦被攫取。
苏陌被吻得全身都软了。
黑暗中,裴寻芳身上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在凝聚,被蒙住的双眼,加重了禁锢感,苏陌嗅出了那几欲喷薄而出的危险。
苏陌忽而有些怕:“我、我想沐浴。”
“公子昏睡这些日子,咱家每日为公子擦洗换药,公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裴寻芳道,“不脏。”
“我、我饿了。”苏陌往旁边挪了挪,又找了个借口。
“公子身上有伤,躺着别乱动。”裴寻芳往下移,道,“咱家伺候公子。”
“我、我真的饿了。”苏陌往上缩,可他已被裴寻芳抓住,苏陌推他,求饶般唤他,“裴寻芳,你放开我!”
裴寻芳没有打算放过他。
这种事苏陌一定曾经历过。
在焰火齐鸣的元宵夜船中,在百官朝拜的金銮宝座后,在无人的深宫寝殿里,这个人也曾这样炙热而疯狂地吻过他。
他虔诚地唤他陛下,跪在他脚下,发誓会做他的不二臣,会生生世世守护着他。
苏陌心中大恸。
那个裴寻芳在他面前被一箭毙命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苏陌,你这个骗子,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那人的声音如讨债一般,萦绕在苏陌耳边。
苏陌全身都在抖,他的手在痛,脚在痛,心口也在痛。
可涌遍全身的颤栗很快冲淡了他的痛感,苏陌身上的伤不那么疼了,身体甚至愉悦起来。
苏陌别过脸去,闭上眼咬住自己的胳膊,再次唤他:“裴寻芳。”
“嗯。”裴寻芳含糊应着他。
“我……”苏陌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