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
落木萧萧。
一名蓬头妇人拿着毛竹笤帚, 正笨拙地清扫着太祖陵前的白玉石阶。
这太祖陵里葬的是嘉延帝的祖父,当年也曾是个山霸王,大庸建都帝城后,被追封为太祖, 迁陵于此。
太祖陵最是清苦, 无人愿意来,管事的便派了个疯疯癫癫的罪妇到此处。
这罪妇, 正是柳氏。
往常这个时辰, 也该有人过来放饭了,今日却一个鬼影子都未瞧见。
这柳氏也不晓得饿, 麻木地洒扫着, 神情呆滞,双目宛如一潭死水。
“母亲。”
这不轻不重的一声,让柳氏浑身一颤。
她慢悠悠回头, 但见那庄严肃穆的神道尽头,整齐排列的石兽之间,不知何时跪了一个俊朗的红衣青年。
朗朗日头下,地面水气尚未散尽,红衣青年跪得笔直, 像挺立的松柏, 垂落的衣摆沾上了青草露珠。
柳氏揉揉眼睛定神看了好一会。
待认出来人, 她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呆滞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 她踉跄着下了几步台阶,激动得差点跌倒。
却见那红衣青年遥遥朝她俯身拜下, 双手伏地,以头磕地, 拜道:“此一拜,感谢母亲生我。”
柳氏一听,神色大变,苍白的唇亦颤抖起来。
红衣青年跪直身子,远远看着柳氏。
柳氏不足四十,却已是满鬓白发,长久的抑郁与劳累让她的腰已直不起来,显得特别瘦小,可即便如此,清秀的五官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不俗美貌。
红衣青年双手伏地,复又磕拜下去:“此一拜,感谢母亲愿意认我。”
柳氏呜咽了一声,已是涕泪纵横,她一步一踉跄,朝红衣青年颤颤巍巍伸出手,颤声道:“长、长薄……我的儿啊……”
可李长薄离她太远了,石阶太高太长,她腿脚不便,根本够不着。
李长薄面上没有悲喜,英俊年轻的脸庞温润而专注。
红日从青苍古木间升起,庄严肃穆的祖陵里葬着已亡人与未亡人。
李长薄神情平静,拂拂衣袖上的尘,第三次朝柳氏跪拜下去:“此一拜,儿子同母亲永别了。”
柳氏闻言面色大惧,整个跌坐在石阶上。
李长薄伏地长跪不起。
陵园寂静无声,一群乌鹊飞过长空。
柳氏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垂泪望着眼前人,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声道:“能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此生无憾了。”
李长薄肩背一僵,十指抓入潮湿的泥土,却不抬头。
长风刮过林梢,皇陵死一般的沉寂。
柳氏哭得全身直颤,她掩面别过脸去,哀声道:“儿啊,你去吧,母亲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长薄十指扣地,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提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柳氏如坏掉的纸人一般,飘零零坐在石阶上。
她望着李长薄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着。
“长薄我儿……你是高飞的鸿鹄,可惜投错了娘胎。”
“你不要怨母亲,当年若是不那样做,你我母子早在十八前就已经被处死了。要怪就怪那狗皇帝不是人!母亲撒了谎,可我不后悔。”
“为你换得这一生,母亲不后悔……”
皇陵暗处,负责把风的士兵悄然收兵。
候在后山的魏国公贺忠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迎上去,道:“殿下就不应该亲自来一趟,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又道:“柳氏是个聪明人,她装疯卖傻这些年,也是想保殿下一个前程。”
李长薄阴沉着脸越过他。
贺忠又低声命令下去:“未时之前,她若不动手,就按计划行事。”
“是。”
侍卫正要退下,李长薄却忽而爆发了,他怒而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恶狠狠抵在贺忠颈间,吼道:“你敢!”
“他们已经查到皇陵了!柳氏不死,太子危矣!”贺忠道,“殿下还想让老臣为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李长薄双目通红,倔强的眼里噙着泪光。
“殿下别无选择。”贺忠咬牙道。
“报!”忽得一人来报,“柳氏悬梁了。”
李长薄手中刀一僵。
众人齐齐跪下:“殿下节哀。”
李长薄如坠冰窖,他垂眸看着跪着的所有人,突然觉得这世界如此陌生,他的母亲死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死了。
就在刚刚,他逼死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她从未陪过他一天,可李长薄知道,母亲是爱他的。
李长薄失了魂魄,提着刀,纵身跃上一匹快马,发疯一般冲进山林里。
疾风拂过他的脸,刀割一般的疼。
李长薄倔强地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泪。
他在马背上伏低身子,想要寻得一丝丝温暖。
为什么?
为什么他李长薄就该做这些泯灭人性的事?
为什么!
清川。
我没有母亲了。
清川,我只有你了。
-
顾家老宅。
苏陌趴睡在床榻上,忽的从梦中惊醒。
“这药果然有奇效,公子的脚伤再疗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了。”玄衣人邀功般兴奋地凑过头来。
苏陌还未从梦中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茫然四顾,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玄衣人将滑落的锦被为他盖上,见他汗湿了单衣,便问,“公子做噩梦了?”
苏陌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依旧心悸不已。
他方才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李长薄。
梦里的李长薄抱着他躺在一叶小舟里。
那木舟实在太小了,李长薄将他抱得太紧,根本无法动弹。
小舟如浮萍般,漂在湄水的芦苇荡里。
李长薄亲吻着苏陌的乌发,轻轻哼唱着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薄雾浮于芦苇间,水鸟划过水面,小舟随之轻摇。
芦苇花拂过船檐,洒了他们一身。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李长薄轻拍着苏陌,一寸一寸吻着苏陌的发,将他抱得更紧了,重复哼唱着:“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呼吸,寒声道:“李长薄,我说过,季清川已经同你解绑了……”
“嘘,别说话。”李长薄忽而用大掌死死捂住苏陌的嘴,抬腿将苏陌夹于两股之间。
“唔……”苏陌挣扎着。
小舟剧烈摇晃起来,眼看随时都会倾覆。
“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李长薄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没关系,记起来了也关系。”
“真太子,假太子,都不重要了。清川,你听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便被绑在了一起,你的母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湄水,将我们死死绑在了一起。季清川与李长薄永远不可分离,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离。”
“上一世,是孤做错了,孤很后悔。这一次,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就算粉身碎骨,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
“请相信孤,清川,请再给孤一次机会。”
“你……唔……”苏陌睁大眼,根本发不出声音。
“嘘,不闹。”李长薄死死捂着苏陌的嘴,“清川,我没有母亲了……我好难过,你可以原谅我了吗?从今往后,孤只有你了,清川。”
“你曾经那么爱我……可以让我回家吗?”李长薄忽而掰过苏陌的脸,长指撬开他的贝齿,粗暴地直探咽喉深处。
苏陌瞬间窒息。
无法呼吸,要吐了。
“让我回家!”梦里的李长薄,面目狰狞低吼着,“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让我回家!”
苏陌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曾经他在那些灰暗的夜里写下这个病态的李长薄,如今如同噩梦照进现实。
不能放弃啊,苏陌从李长薄眼里看到另一个暗黑的身影,他在咧嘴笑。
苏陌奋力挣扎着,在他指上狠狠一口咬下去,李长薄受痛,苏陌侧身一翻,小舟瞬间失衡,整个倾覆了。
苏陌落入水中,冷水呛入他的喉咙,夹杂着血腥味,他想要逃,却很快被抓住了腿。
黑暗中,阴影重新笼罩过来,苏陌被抓着后颈拖入怀里。
“你要去哪?清川。”是冰冷的窒息感,“孤宁愿你恨我。”
苏陌惊恐地从梦中醒过来。
这是季清川的梦。
苏陌的角色沦陷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在他个人意识薄弱的梦里,他俨然成了季清川。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玄衣人学着裴寻芳的语气与动作,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苏陌推开他,问道:“裴寻芳呢?”
苏陌心慌得厉害,如果角色沦陷越来越严重,会不会有一天,他会被原书角色彻底吞噬?
“这会应该和安阳王谈得差不多了。”玄衣人道。
“李长薄呢?”苏陌又问。
“正发疯呢。”玄衣人眼里带着点嘲笑,“柳氏死了。”
“瞧,都是白折腾。书中早已写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李长薄弑母,该逃的逃不了,该死的也免不了。”
苏陌心中寒凉。
时间线变了,剧情变了,细节变了,可结局却是一样的。
玄衣人定定看了苏陌好一会,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公子做的什么梦?脉息如此快?”
苏陌问他:“你可认得安阳王带来的那名弓箭手?”
“哦。”玄衣人如数家珍道,“此人名叫肖鹤,是回纥王的私生子,自幼流落于北境,拜了北境苦奘大师为师,因善骑射而扬名,号称北境第一神射手。”
苏陌又问:“书中有这号人?”
玄衣人道:“公子自己写的书,莫非公子忘记了?”
苏陌更觉凉意袭身,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号人物,可玄衣人却认得他。
所以,究竟是他重病后忘记了,还是此人确实并非出自苏陌笔下?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苏陌穿进来的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
是曾经见到过的、海边那个白T苏陌吗?
忽听门外噪杂,门被“吱呀”推开,两人并肩步入。
安阳王迎头看见一身袈裟握着苏陌的玄衣人,讶异道:“你又是何人?”
“小僧是名僧医,也是……季公子的槛外好友。”玄衣人道。
“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安阳王侧身,不喜道。
玄衣人却不以为意,双手合十,拿腔拿调道:“小僧夜观天象,昨夜天煞孤星降落,直逼东宫,这大火怕是要烧到皇宫了,二位倒也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