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知道自己入梦了。
这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满目皆是煌煌明烛, 绰绰花影,珍珠帘幕在耳边叮叮当当晃动着,将这宫殿晃得流光溢彩。
隐约可闻殿外丝竹阵阵,焰火在燃放, 人们在欢呼, 似在庆祝特别的节日。
殿内极静。
亘古不变的月色流泻进来,静静窥伺着这世间上演的一切。
苏陌身上只着一件素纱寝衣, 薄如烟霞的料子浸了汗水, 变得愈加轻透,薄薄一层黏在皮肤上, 半隐半现, 状若无物,就连那雪色肌肤上的点点红痕也未能遮住。
苏陌趴在锦被间,他眼角还挂着泪珠, 脸上红晕未散,他茫然四顾,正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忽的腰间被一提,苏陌未及出声, 嘴里便被放了一朵白色桔梗花。
一个尖细阴骘又极其暧昧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缓缓传来:“殿下这回可含好了, 掉了咱家是不会认的。”
苏陌只觉汗毛立起, 偏偏全身酸软、仿若无骨,他含羞带怒嗤道:“你放肆!”
“咱家放肆, 还不是殿下纵的。”绵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苏陌颈侧、脸侧,那人喃喃道, “何时殿下不需要咱家这把刀了,再任由殿下收拾。”
“千刀万剐, 下阿鼻地狱,任由殿下处置。”
苏陌心中一悸,这个人……
苏陌想要回头去看他,却被那人捏住下巴掰了回去,哄道:“不许看,脏。”
苏陌心跳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袭上心头。
意识混乱间,数不清的吻落在他身上,深情又疯狂,真实得仿若正在发生一样。
这是哪?
我在哪?
苏陌攥着那明黄色的锦被,想要爬离这凌乱的处境,却被一只大掌按住手腕,拖了回来。那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分明戴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螭纹韘的纹路嵌入苏陌白嫩的手背,苏陌的五指嵌入名贵的丝绸间,似交叠纠缠的命运,在那锦被上掐出层层涟漪。
“殿下要去哪?”那人幽怨阴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陌脑中嗡的一响,金色字网倏地在他脑中展开,如漫天星河一般,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无数方块字在字网中跳动着、急速切换着,可这一次,苏陌一个字都看不清。
苏陌慌了。
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完全未知的人。
忽而,苏陌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寒光。
摇曳烛火中赫然出现一个黑衣蒙面人,那人高高擎着一把长刀,卷着浓浓杀意朝床上之人劈砍过来。
“小心!”苏陌惊呼道。
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来。
长刀如闪电般劈下,眼看要落在眉心,苏陌胸腔急喘出一口气,“啪”的一下,睁开了眼。
苏陌从梦魇中惊醒!
而映入眼帘的,是与梦境中几乎重叠的画面。
不同的是,那黑衣人的长刀尚未落下,便被一个高大的月白色蟒袍身影从身后抱住脑袋,一刀抹了脖子。
速度之快,黑衣人甚至未来得及哼一声,血水便喷溅出来了。
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在漆黑夜色中,凄艳艳的红着。
裴寻芳的脸出现在那黑衣人身后。
他身上未染脏一分,厌恶地推开那还在飙血的杀手,扔了手中的刀,冷声道:“收拾干净。”
守在身后的影卫:“是。”
裴寻芳从影卫手里接过巾帕,一根一根擦着手指,那手指明明干净得很,他却仍一遍一遍擦拭着。
他敛着眸子,脸上无甚表情。
夜色笼罩着他,仿若有一股浓浓戾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恶鬼般张牙舞爪的,势要将他吞没,拉入深渊。
“咱家已经身在地狱了。我不想公子也坠入其中。”裴寻芳说过的那句话忽又浮现在苏陌耳边。
苏陌心尖一颤,他揪着衾被,手指仍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眼前的裴寻芳,还是因为方才的梦。
裴寻芳扔了巾帕,这才转眸看向床上两人。
目光掠过晕死过去的李长薄,那双漆黑凤眸里杀意更浓了。
李长薄已经被熏着药水的巾帕捂晕过去,如死尸一般躺着,手却还一直握着苏陌。
苏陌面色惨白,抱着衾被瑟缩在一角,似乎被吓得不轻,莹润如雪的小脸上,写着害怕,还写着裴寻芳看不懂的情绪。
四目相接时,苏陌又想起方才梦中人说的那句话:“不许看,脏。”
脏、吗?
可是,为何会如此难受?
苏陌望着那张阴柔而妖孽的脸,似乎能看到梦境中这张脸贪婪地、痴迷地在自己身上无尽索取、病态折腾的模样。
苏陌全身都麻了。
可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为何会如此真实,又让人如此难受?
苏陌移开目光想躲开,躲开一会会也好,却忽的被裴寻芳连着衾被一把捞起。
“公子受惊了。”他的怀抱平稳而有力,衣袖间是干净的、好闻的檀香味,他声音微凉,低沉而有磁性,与梦中那尖细阴骘的嗓音完全不一样。
“咱家来晚了,是咱家的错。”
裴寻芳垂着眸子,低低看着苏陌,带着点自责,也带着很明显的不悦。
裴寻芳的触碰让苏陌心有余悸,梦中的余韵还未散去。
苏陌眼中水光涟涟,想要开口说话,却因喉咙肿胀得厉害,完全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苏陌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却又发觉,身体里涌动的药劲正在作祟。
那毒,竟还未解。
因为中了这情毒,所以才做了这个梦么?
苏陌蜷缩着身体,憋得双颊通红。
裴寻芳的触碰让他更加难受,他揪着裴寻芳的衣襟,无力地推他。
“放、放开我。”喉咙里发出的是模糊而暗哑声音。
裴寻芳假装没听见,径自抱着他越过卧房中的薄纱屏风,揽着他坐在窗边矮榻上。
裴寻芳用指尖轻抚苏陌喉结,问道:“很难受吗?”
苏陌几乎颤了一下,怒目切齿道:“你别碰我!”
如今一点点触碰对他来说都要命,何况喉结。
想到梦中裴寻芳对他做的那些事,苏陌更加怒火中烧,狗太监,死太监,苏陌恨不得将这姓裴的大卸八块!可偏偏自己如此羸弱,甚至连吼他的嗓音都无力又可笑。
裴寻芳本是载怒而来,还准备责问一番季清川与李长薄究竟有何过往,可如今见着怀中人这盛怒的模样,一时竟没了脾气。
他为何如此生气?
明显还是冲着裴寻芳来的。
我何时惹怒他了?
裴寻芳越发看不懂了。
裴寻芳狐疑地拿起苏陌的手腕,捏住那脉息又细细查探了一番。
再看苏陌满面红霞以及隐忍的模样,裴寻芳脸色又沉下去了:“公子中了情毒,那老太医为何不说?”
转念一想,是了,深夜与太子李长薄同处一室,两人又是如此情形,那老太医一看便猜测这小公子的情毒必与太子有关,他是有几条命敢当面戳穿太子?
他当然不敢讲。
索性人都在这,他开完方子一走,房门一关,两人自去行那周公之礼,这情毒自然也就解了,他又何必拿自己老命去多此一事呢?
裴寻芳脸色更差了,他轻轻揽住苏陌,道:“我帮公子吧。”
“你敢碰我我杀了你!”苏陌恶狠狠威胁道。
嗓音又凶又哑,虽然唬不到人,但可以听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
裴寻芳被苏陌威胁过,知道惹恼他会有什么后果,可是……这情毒也容不得开玩笑。
“那公子有力气自己来吗?”裴寻芳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话,不刺激他。
“你……你滚!”苏陌闭上眼吼道。只要让这个人此刻离自己远一点,比什么都好。
正常的交流是进行不下去了。
裴寻芳索性蛮横抓苏陌的手腕,说道:“公子不能讳疾忌医。这情毒不纾解,公子身上的其它毒便会愈发严重,你还想不想再见到明日的晨阳?”
“公子就当咱家是个物品,是一剂苦药,咱家蒙了眼,既不看,也不碰到,可以吗?”
“你……你……”苏陌颤抖得愈发厉害,他不知道裴寻芳要如何既不看、也不碰到就帮自己解毒,可他心理的防线快要破了。
他侧过头将脸埋进裴寻芳衣袖中,半威胁半呜咽道:“你要敢食言我必杀了你。”
那裴寻芳得了许可,当真拿了长巾蒙了眼,又取出块帕子叠于手心。
苏陌余光瞥见那帕子一角绣着掐金线的白梨花,竟然是苏陌曾经给裴寻芳擦脸的一块,苏陌问过他帕子去哪了,他只说弄丢了,没想到,竟又用在这呢。
“公子听见虫鸣了吗?”裴寻芳弓着背脊,将下巴抵在苏陌肩窝,隔着帕子握住苏陌的手背,他宽大的手掌几乎将苏陌纤薄的手背完整覆盖住了。
苏陌心颤得厉害,哑声道:“此时暮春,又非盛夏……哪来的虫鸣?”
“你听听,喓喓草虫,叫得人心烦呐。”裴寻芳的声线变得迷人而蛊惑,他带着苏陌的手,缓缓移入他衣袍之下。
苏陌将脸埋在他臂弯间,鼻尖皆是他身上的檀香味,侧耳听去,哪里有虫鸣,分明是自己与裴寻芳的心跳交叠的声响。
“砰砰砰砰”,胡乱跳着,似焦阳炙烤的原野里,焦躁鸣叫着、蹦跳着的草虫。
裴寻芳蒙着眼,却如看得见一般,他带着苏陌的手,轻车熟路地握住了苏陌。
苏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
“公子不是说过,一任东君弄摇么?”裴寻芳手上动作着,鼻尖亦温柔地蹭着苏陌的耳廓,说道,“公子说的话,还作数么?”
苏陌又羞又怒,他之前还庆幸着,以为裴寻芳当时没听到,谁知他竟还惦记上了,只是苏陌此刻哪里还肯认,矢口否认道:“我没有!你混蛋!”
裴寻芳低笑一声,缓缓道:“好,公子没说,是我混蛋……此番是咱家僭越了……咱家不得好死。”
他察觉苏陌抖得厉害,便将脖子凑过去道:“公子受不了,可以咬我。”
苏陌恨死他了,偏偏此刻满身躁动无处发泄,他咬了咬唇,而后抱住裴寻芳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贝齿陷入他脖颈的皮肉间,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至,舌尖吮到鲜血的甜腥味。
苏陌咬上了便没再松口,也没再吱一声。
“唧唧吱……唧唧吱……”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蛐蛐,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兴奋地振着翅,带着颤音。
谷雨未到,哪来的虫鸣,真是叫得人心烦呐。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最后一截烛芯燃尽,化作一缕青烟。
薄纱屏风后,内室床榻上的李长薄似乎在昏睡中唤了声,“清川”。
苏陌唇齿间染了血,趴在裴寻芳肩头喘息道:“我冷。”
裴寻芳这才摘了眼上长巾,随手抄起叠放在矮榻上的一件大氅,囫囵将苏陌包裹住。
展开一看,这件鹤翔吉云大氅正是上巳节两人初次见面时,裴寻芳赠与苏陌的那一件。
“披着我的衣裳,可就是我家的人了。”裴寻芳打趣道。
苏陌此时喉间畅通了不少,却疲惫无力,连抬头的力气也无,自然也懒得同他争嘴上输赢,只轻声道:“手。”
裴寻芳垂眸看向两人交叠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
苏陌猜到他在想什么,又羞又怒道:“你敢!”
裴寻芳紧握苏陌五指,也不管手中粘腻,只管问:“我敢什么?公子以为我要做什么?”
苏陌恨恨道:“手脏了。我要净手。”
“不脏。咱家喜欢。”裴寻芳道。
苏陌当即变了脸,他一把推开裴寻芳,冷声说道:“从今天起,我与掌印的交易,要变一变了。”
裴寻芳早已料到事后他会发难,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靠近我!”苏陌脸上红晕尚未褪尽,想起梦中之事又觉背脊发麻。
虽然尚未弄清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但这会不会是一种警告?
警告苏陌与裴寻芳及早划清界限,否则终有一天,会变成梦中那种情形。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
妈的,就算是真太监也不能大意啊!
裴寻芳当然不知苏陌所想,只笑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却又作死调笑道:“咱家不过一介肮脏阉人,伺候得了皇帝妃子,自然也伺候得了公子。公子又何必介意?”
“公子之前不是不介意么?现在为何又介意了?”
他意味深长道:“莫非是……公子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