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放开清川吧。”
“外头那些人, 都在等着殿下主持大局。”苏陌眼中沁着凉意,“再迟一点,都督府的人该将不夜宫砸了。”
李长薄双目泛红,失魂落魄, 完全没有了方才来时的神采, 他哑声道:“清川就这么想去送死,连跟孤多呆一会都不愿意吗?”
“清川是为殿下着想。”苏陌轻轻拿开李长薄放在他腰上的手。
“别这样对孤好吗?”李长薄抓住那只手, 将它强行按在自己的脸上, 按在自己的眉眼上,他深情地凝着苏陌, 说道, “你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眼,这是清川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情……”
“殿下!”苏陌蜷起五指, 寒声道,“殿下记错了,清川从未摸过殿下的脸。”
李长薄却要哭了。
他抓着苏陌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那柔软的掌心,一下一下吻着他的掌心。
苏陌皱眉:“殿下请放手。”
“孤不放!清川看看孤, 你看看我, 我是你的长生的啊。”
李长薄的唇在抖, 前世对自己情深一片的清川,为何今世会如此薄凉, 李长薄虽然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却仿若这世上最孤单的人。
“孤不奢望清川对孤一往情深, 只求清川偶尔给予孤一点点回应,好吗?”
苏陌握了握拳。
长生?呵, 李长薄有脸提“长生”两个字。
他索性用写书人的语调说道:“为何殿下付出了,清川就一定要回应?清川若给了,殿下能护住清川吗?当殿下面临抉择时,在地位、权力与利益面前,殿下会选择保护清川吗?”
“很明显,殿下不会!”
苏陌将每一个“清川”都说得很重,他在提醒自己,他所言皆是清川,而不是他苏陌。
穿进一个角色久了,就连写书人也得时刻警惕被原书设定吞噬。
“这种注定不对等的感情,清川宁愿不要,也不该回应。殿下还不明白吗?”
苏陌的话如寒冬冷月,将李长薄心中的痛苦照得愈加清晰,愈加寒凉。
苏陌呼出一口气:“殿下放手吧。堂堂大庸太子,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伶人与都督府闹僵。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清川进了这间屋子,呆得越久,对殿下名誉越不利。”
李长薄却突然怒了:“清川以为我会在意在那些百姓的看法?会在意那些老腐朽的弹劾么?”
苏陌心中哂笑。
呵,你不会在意?
原书中,你为了避嫌,甚至从来不与季清川一同外出。季清川多次提出想与你去逛市集,身为伶人的他从小鲜少外出,市集是他对外面的唯一念想。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你一再拒绝。
你将与季清川相关的所有交集都在外人面前抹得一干二净,心思缜密如你,擅于伪装如你,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呢。
苏陌已然没了耐心,直接了当激他:“殿下既护不了清川,就请放手吧,将清川交给都督府吧,都督府的人痛快了,自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不正是需要都督府的支持吗?”
“至于清川是死是活,均与殿下无关,殿下就当从未认识过清川……”
“清川是想要孤死吗!”李长薄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他捧住自已的脑袋,脸因痛苦而扭曲,“孤百般筹谋,为的就是给我们谋一个未来,清川怎可如此轻言放弃,怎可轻言抛下我?”
李长薄全身都在抖,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身体里有一种本能的情感,那情感如岩浆般喷涌而出,炙热而真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有多爱季清川。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股他无法反抗的力量,那力量如神祗一般,控制他,折磨着他,反复试图将他拉回上一世那条伤害清川的不归路。
李长薄恨自己。
他恨自己龌龊、懦弱、胆小,恨自己屈服于命运,恨自己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为何他要是李长薄?
为何明明湄水初遇一眼万年,李长薄却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对待清川?
他恨自己是李长薄,如果他不是李长薄,他是不是可以……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清川?
可他又害怕,如果他不是李长薄,是不是就连遇到清川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世,清川走后,李长薄曾去天宁寺求过一卦,住持大师赠给他一个银铃,让他悬至卧房,夜夜焚香听铃音,便可唤得逝者魂归。
可李长薄等了一夜又一夜,也未曾唤回过清川一次。
只在梦中见过一个玄衣人,他拿着一本书念念有词,嘴里似在叹息着:“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呐……”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多么像清川曾笑着对他说过的、想与他两人一马去看大千世界的梦想。
李长薄隐隐意识到,他必须是李长薄。
只有当他是李长薄时,他才能有资格与清川绑在一起。
想要冲破上一世的死局,想要真正与清川在一起,他必须要做李长薄,但绝对不能再是原来那个处处受人掣肘的李长薄。
他激动地揪住苏陌的衣领,双目赤红道:“如果我不做这大庸太子了,如果我拥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清川是不是就会尝试接受我?”
苏陌一怔。
这是李长薄第二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对皇权的野心。
李长薄愈发情动,他忽而捞过苏陌,托着他的腰,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差点惊叫出声。
“你做什么!”
苏陌整个人都挂在了李长薄身上,直接跨坐在李长薄的腰部位置。
双腿悬空,唯一的受力点是李长薄的双手。
苏陌惊魂未定,李长薄却仰着脸望他,喃喃说道:“李长薄心悦季清川,比山川还要坚定,比星河还要浩瀚,就算跨越生死都不会改变,清川你明白吗?”
“李长薄想与季清川日同出、寝同眠,想要天天看着清川,守着清川,陪清川一起走遍山川大地,看尽世间繁华,可以吗?”
“如果过去的李长薄未能做到,清川可否再给现在这个李长薄一次机会?”
苏陌心中一恸,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有了反应。
苏陌警铃大作。
他的笔下人在试图冲破原书设定,而他自己,却越来越频繁地被原书设定所影响。
这感觉太不妙了!
苏陌头一回感觉到了如此强烈的危机。
李长薄仍在说着话,可苏陌已无心思听他的海誓山盟。
惶惶间,苏陌听见李长薄说道:“现在,我就带清川走出这个房间,这一次,让我牵着清川,别再推开我,可以吗?”
苏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这与他预料的不一样,却也变相地达到了他的目的。
李长薄随即牵起苏陌的手,拉开了廊室的门。
强烈的光线迎面照来,苏陌闭了闭眼。
喧闹的前堂,像一出还未准备好就被突然拉开帷幕的舞台剧,一切都糟透了。
苏陌被李长薄牵着,他看见李长薄抽出一名随丛侍卫的佩刀,一手提着刀,一手牵着他,大步流星走向嘈杂的人群。
那些人高高低低,环肥燕瘦,如电影中虚幻的背景,他们见了李长薄,全都如听话的NPC一般,躬身跪下,一叠声唤着“拜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走向人群中他挑中的目标。
他回眸对苏陌说道:“闭眼。”
可苏陌还未来及得闭眼,便看见李长薄手起刀落,一名都督府士兵的手臂滚落在地上。那条手臂方才还强行搂着不夜宫的一名歌伶,此刻便已成了地上的一块生肉。
血腥味扑面而来,在那名士兵的惨叫声中,苏陌听见李长薄说道:“大庸律例官员不得出入乐坊,军人更甚……都督府身为军中重府……治军当严于律已……”
苏陌耳鸣越来越厉害,视线也变得模糊,苏陌心道不好,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用力摁着太阳穴,却察觉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苏陌费力朝那目光看去,正是那名玄衣青年。
他被两名士兵按着双臂跪在地上,满身满脸都是伤,却在咧嘴朝苏陌笑。
苏陌心脏突突的跳。
李长薄仍在说着什么,苏陌手中却突然被他塞了一把刀。
那刀寒光凛凛,刀尖上仍在滴着血。
苏陌抬眸看他。
李长薄握紧苏陌的手,看着他的眼,温柔道:“别怕,孤会帮你的。”
苏陌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长薄牵着苏陌,走向那个玄衣青年。
周围人的眼中逐渐露出恐惧,可那玄衣青年仍旧在笑。
“既然此事由此人而起,那便由此人而终,”李长薄握着苏陌的手将刀高高举起,“他日再有非议者,当如此人项上人头!”
手起刀落。
随之便是一声诡异的人类肌骨被利刃砍断的声音。
玄衣青年人头落地。
那头颅血淋淋地滚出好远,停下来时,双眼仍在看着苏陌的方向。
苏陌只觉喉间腥甜,神识恍惚间,仿若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挑衅着:“你逃不了的,我还会回来。”
苏陌只觉背脊一寒,茫然四顾,身边除了李长薄,哪里还有别人。
苏陌脑中嗡鸣着。
他闭上眼,仿若又看到了那个曾在梦中出现过的金色字网。
数不清的方块字在字网中跳动着,瞬息万变,张狂而鲜活。
苏陌看见了季清川的名字,看见了裴寻芳的名字,看见了许多许多出自他笔下、被他书写过的人物与故事。
而最后,苏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苏陌。
孤零零两个字。
像是寂寂夜空里,最孤独的星。
苏陌忽而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本书。
书中提到,天生一,一生水,水生万物。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四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
写书人,便是水。
苏陌一笑,而后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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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陌醒过来一次。
他看见李长薄背着手站在房中,春三娘等一众人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着饶:“请太子殿下恕罪!请太子殿下恕罪!……”
第二次醒来,床边坐的是常给季清川瞧病的胡大夫。
老人家皱着眉连连摇头,叹道:“怎会突然如此?你们对季公子做了什么?”
而胡大夫的身后,是哭得眼睛都红肿了的小凌舟。
凌舟醒了呀,苏陌想,真好。
第三次醒来,已是深夜。
房中烛火俱已熄灭,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
窗边矮榻上似乎趴着个少年,看身形,大抵是凌舟。
四下静悄悄的。
苏陌翻转了个身,却突然发觉,自己枕着的这个枕头不大对劲。
苏阳惊异抬眸,便对上一双于暗夜中深深凝望着他的凤眸。
“你醒了。”裴寻芳声音有些哑。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凌舟也在房中,要不要将他弄出去?”裴寻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