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的吉普车停在一栋街边的三层小楼门外,阿尔谢尼替他拉开车门,尤里从车内钻出来的时候,抬头打量了一眼这栋小楼。
小楼是完全按照波兰旧风格建造的,应该是很有些年头了,此时,正有几名穿着蓝裤子的内卫部队士兵在两个便装年轻人带领下走进楼门,听他们之间的交谈,应该都是波兰人,这几名士兵应该就是波兰第九集团军军事委员会的人。
自从华沙胜利解放之后,波兰民族解放委员会就建立了临时政府,同时,他们以原波兰第1、第二集团军为基础,迅速建立了5集团军,当然,这些所谓的集团军只是补充了兵力和武器装备,但士兵还没有经过合格的训练,战斗力几乎谈不上。
尽管如此,这些集团军还是被分散安排到苏占区的各个城市,与这些部队一同被派驻出去的,还有大量的政工人员,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整肃“波奸”。
在波兰解放区的各个城市,这种旨在清除德国法西斯余毒,整肃叛国者、卖国贼的运动正在全面掀起。最初,被整肃的对象还是那些追随德国人的波兰人,现如今,就连那些德国占领期间为他们提供过服务的人也成了整肃对象。
这种整肃运动是非常残酷的,就像那些为德国人工作过的女人,不管是担任文员的工作,还是担任护士、出纳之类的工作,甚至是在德国军官家中做过的保姆、佣人的,都会被揪出来,扒光衣服、剃光头发,拉到大街上去游街。
对于这种明显被扩大化的整肃运动,尤里是非常看不过眼的,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谁在背后推动的结果,因此,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缄默。
尤里并不是同情那些“波奸”,更不是同情那些叛国者,但是平心而论,在这种运动中,很多被揪出来的人,实际上是非常无辜的。面对时事,大多数人其实除了随波逐流之外,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你说谁愿意给侵略者工作?可人总是要吃饭的,总是要活下去的,当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出去工作还能怎么选择?
皱眉看着这些蓝裤子冲进楼里,尤里没有说什么,他从车边闪出来,倒背着双手,一步步走上楼前的台阶,从看着古色古香的双开扇大门处走了进去。
进入楼门,内里是一个大厅,一道盘旋的楼体从右侧直通二楼,听着咚咚的脚步声明显是到了楼上。
大厅的地面上铺着地毯,很明显这户人家的条件应该很不错,尤里站在大厅中央,四处看了看,随同他进来的卫兵开始逐个房间去检查——对尤里的安全问题,他的警卫们可是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否则的话,一旦出了问题,他们这些人全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就在警卫们四处检查的时候,楼上传来女人与孩子的尖叫哭喊声,间中还有男人呵斥咒骂的声音,像是有人起了冲突。
又过了一会儿,适才那些蓝裤子推着四五个人出现在二楼的平台处。这四五个人显然是一家人,二男二女,还有一个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
蓝裤子们将一家人从二楼驱赶下来,迎头看见倒背着手站在大厅中间的尤里,几个人愣了一下,随即,才有一个大士站出来,敬礼后大声说道:“将军同志!”
“嗯,这是怎么回事?”尤里看了看被驱赶下来的一家人,面无表情的问道。
“有人举报,这一家人在法西斯占领期间,为德国人工作过,”大士大声说道。
“哦,做的什么工作呢?”尤里又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一家人,迟疑片刻后,问道。
“邮差,”大士说道,“还有这个女人……”
他又朝一家人中那个年轻的女人指了指,说道:“她给德国人做了两年的翻译。”
“就是这些吗?”尤里上前一步,走到大士面前,问道。
“哦,将军同志,现在发现的,暂时只有这些问题。”大士迟疑着说道。
“既然是这样的话,就暂时让他们留下来吧,”尤里点点头,说道,“我要在这里停留一天,需要有人在这里做事。”
大士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需要我给布尔加宁同志打电话吗?”尤里看着大士,沉声问道。
“啊?是!啊,不是!”大士吓了一跳,他当然知道布尔加宁是谁,那是他领导的领导的领导的……不知道高多少级的领导,这么点破事,当然不能闹到他那里去。
“那,将军同志,我们就不打扰了,”大士磕巴了半天,总算是把心情调整过来了,他又行了个军礼,这才转身告辞,带着一群蓝裤子离开了这栋楼。
目送一伙内卫部队的蓝裤子出门而去,尤里扭头看向瑟瑟发抖的一家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好啦,他们暂时不会来骚扰你们了。我是尤里,路过这里,今天需要打扰你们一下,请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个房间,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这番话说完,却发现面前这一家人都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半点反应都没有。
尤里这才想起来,这一家都是波兰人,应该是不懂得俄语。
转过身,尤里朝阿尔谢尼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同这一家人交涉,自己则走到大厅一角,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
阿尔谢尼也不懂得波兰语,不过没关系,由他指挥的那些警卫中却是有懂得波兰语的。
警卫很快被找来,被安排去与那一家人交涉,当知道那个将军是打算在自己家里暂住一晚的时候,这一家人中的家主,也就是那个看上去有些年迈的老男人连连点头,又一脸诚惶诚恐的做着手势,像是在邀请尤里上楼。
三楼,一个向阳的卧室很快被收拾出来,卧室那张双人床上的被褥也都换了全新的,女主人还特意弄了一盘水果送过来,只看那皮都有些打蔫的苹果,就知道这些水果都不知道被这一家人藏了多久了,估计都没人舍得吃。
卧室朝南的窗口处,尤里叼着一烟站在那儿,视线从洞开的窗口朝外看,俯视着楼下的街道。
就在这条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鼎沸的人声即便是在三楼都感觉有些震耳。
人流从街道东头一直延伸到西头,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其中有几个人的头都被打破了,鲜血流的满头满脸都是。
这些人都被剃成了秃瓢,只不过理发者的手艺显然不怎么样,那头发剃的就像是被狗啃的一样,东一撮西一撮的,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即便是被弄成这样,这些遭受着凌辱的人们也没有被放过,人流中是不是有人冲出来,将墨汁般的液体泼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看上去更加的狼狈。
毫无疑问,这几十号人就是小城中那些所谓的“波奸”和叛国者了,不久前还对苏军进城表现的或忐忑、或冷漠的人们,此时突然间就变成了爱国者,面对这些“波奸”,他们一个个表现的义愤填膺,仿佛不在这些“波奸”身上打几下,就显不出他们的嫉恶如仇一般。
看着楼下的这一场闹剧,尤里厌恶的摇摇头。他知道,楼下那些叫嚣着的人们,本身实际上并不一定就多么的爱国,他们与那些游街的人甚至都不见的认识,而那些所谓的“波奸”也不见得就真的做过什么恶事。此时的仇恨,或许本身并不是来自与仇恨,估计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妒忌吧,就因为这些人曾经为德国人做过事,战争时期,他们的生活要比一般人更加惬意,所以,就是这分妒忌引发了仇恨,并最终引发了时下的这一场闹剧。
没兴趣继续观看这场丑陋的闹剧,尤里伸手将窗户关上,自顾自的走到床前,连外套都没脱,就那么合身躺倒在床上。
此时,他的脑子想的是波兹南方向的战斗。
如今的波兹南就是一个大火药桶,并不是很大的一个城市,数万德军被围其中,这其中就包括了苏军的宿敌,曾经在苏德战争爆发初期肆虐横行的德军坦克第九集团军残部,此前不久,这支德军精锐在维斯瓦河一线被近卫坦克第九集团军击溃,被迫撤到波兹南休整,结果被迅速推进的苏军包围在了那里。
斯大林同志曾经下过命令,要求对几支德军部队采取不允许投降的政策,必须全歼,这其中就包括了坦克第九集团军,原因就来自于战争头两年里,这支部队给苏军造成的巨大创伤。
围歼波兹南的德军部队,自然是苏军必须要做的事情,但却并不是现在首要的一件事,在尤里的构想中,苏军目前的头等要事,是迅速向西推进,争取在行进中强渡奥德河,彻底打穿柏林外围的最后一道防御线。
除此之外,白俄罗斯第2方面军也应该加快先前推进的速度,因为在波美拉尼亚地区,德军正在集结兵力,其目的应该是由该地区向南发起突击,试图切断苏军的后路。
……
科宁,瓦尔塔河南岸的一座小城。
正是清晨,隆隆的坦克行进声将这座平静的小城从沉睡中惊醒,市民们小心的打开窗户,从阁楼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惊恐的表情,有些聪明的人,手里已经准备好了三面国旗:一面红白相间的国旗,那是波兰第二共和国曾经的国旗,波兰国家军仍在使用这面国旗;一面德国的万字旗;一面镰刀加锤子的苏联国旗。
小人物总会有一些小人物的狡黠,经年的战争已经让这些普通的波兰人有了一些观风望气的小智慧,他们知道,能够进入这个小城的军队,无非来自这三个方面,所以,总有一面是合用的。
很短的时间之后,碎石铺就的街道上出现了第一辆坦克,坦克的炮塔两侧,还点缀着挂满树叶的树枝,而在前方的炮管上,则捆着一个身穿德军党卫军制服的人。这个倒霉的党卫军士兵被捆的像个粽子一般,而在他血粼粼的脖子上,则挂着一块足有一寸厚的大木牌子,牌子上用俄文写着“刽子手”的字样。
这辆坦克从街道尽头拐过来,在十字路口处停了几分钟,随即,履带碾动,原地转了半个圈,朝着街道西侧开过来。
紧随其后,又一辆坦克出现在路口,而后又是一辆,又是一辆……
一共12辆坦克出现在街道上,最后又消失在街道西侧的尽头,应该是出城去了。
可还没等小城里的人松一口气,又是一波骑兵出现在街头上,他们追在那些坦克后面疾驰而过,随后就是摩托车、卡车一类的车辆在街道上出现。
街道上逐渐热闹起来,主要是后面来的一些步兵没有直接离开,他们在街道上停了下来,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让人感觉安心的是,这些步兵中竟然有很多波兰小伙子,他们说要在整个小城展开搜查,看有没有德国人留在这儿。
当尤里乘坐着一辆吉普车出现在小城街头上的时候,整个小城已经被折腾的鸡飞狗跳了,一个昼夜,从华沙赶到科宁,将近两百五公里的路程,尤里是真有的乏累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吃点东西,喝一口热汤,然后再启程赶往波兹南。
在波兹南,苏军已经将这座重镇围了个水泄不通,数万德军被困其中,他们是苏军进入德国本土之前的最后一股防御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