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格尔廖莎的住所内,书房的房门虚掩着,明光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投射在客厅铺了地毯的地面上,将原本是米黄色的地毯映照成了浅灰色。
穿着一身绸料的睡衣,格尔廖莎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的走到书房门口,隔着门缝朝书房内窥探一眼。
从这道手掌宽的门缝中看进去,可以看到书房里,尤里正站在洞开的窗户前抽烟,他的目光盯着窗户外面,脸上表情严肃,眉头紧紧皱起,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格尔廖莎轻轻的叹息一声,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房门走进去。
窗外正在下着暴雨,因为风向的关系,倒是没有雨水扑进窗户里来,不过书房内的温度终归还是有点低,刚走进门,格尔廖莎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见尤里身上只穿了睡衣,就那么站在窗户前面,急忙将手中放着一杯牛奶的托盘放在书桌上,从书桌后的椅背上拿起尤里的外套,过去给他披在背上,双手顺势搭在他肩膀上,小声说道:“小心别着凉。”
尤里没有说话,只是扭头朝她笑了笑,又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才说道:“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我还有工作要做。”
格尔廖莎点点头,看了一眼他另一只手里夹着的香烟,说道:“我给你倒了杯牛奶,一会记得喝了,烟少抽两支,对身体不好。”
尤里微笑着点点头,随即,视线偏转,重新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黑暗,只有街道对面零星的灯火,在如织般的暴雨中还看不太清楚,朦朦胧胧的,自然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格尔廖莎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并不是在看夜景。
尽管尤里从不与她谈工作上的事情,可格尔廖莎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他今天的情绪不太对头,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这令格尔廖莎有一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过去,格尔廖莎所处的层次比较低,她也不懂这些上层大人物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是跟着尤里这么长时间,尽管尤里很少同她谈这方面的事情,可她还是从日常接触到的一些人口中,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她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其实并不像他们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光鲜,与一般人相比,他们的生活虽然富足,但却是以安宁为代价换来的,这也令她的心里多了很多的忧虑。
虽然尤里不太可能跟她结婚,可格尔廖莎对目前的生活状态还是很满意的,她不希望尤里出事,在这一点上,她绝对是真心的,可惜的是,这件事不是她能做的了主的,也不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凑过去,在尤里的脸上亲吻一下,格尔廖莎带着满腹的心事走出书房,对她来说,这同样是个很难熬的夜晚。
书房内,尤里手中的香烟即将燃尽,他深吸一口气,将已经有些烫手的烟头丢到窗外,随即转身回到书桌旁边,拿过一沓总参谋部专用的信笺放在桌前,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坐到椅子上,拿起了手边的钢笔。
布尔加宁提供的文章大纲就在右手边放着,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同样也是由布尔加宁提供的文件则放在了左手边。
文章的大纲就不用说了,白天的时候尤里已经仔细看过了,而另一份文件,却是一份会议备忘录,此前国防人民委员部会议的发言记录。
这次会议在一周前召开,参与会议的人包括斯大林、布尔加宁、朱可夫、安东诺夫、库兹涅佐夫等党军部门一把手,而讨论的问题,则是在苏联红军体系内,重新恢复指挥员与政治委员双重领导的制度。
实际上,自从苏联红军建立的那一天起,政治委员制度就是存在的,其目的,是为了确保布尔什维克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在这种制度下,指挥员做出的决策,需要经过政治委员的批准,后者对指挥决策有绝对的否决权。
在苏德战争爆发之后,由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再加上部队损失很大,类似指挥员、政治委员牺牲的事情频频发生,为了简化指挥程序,便于部队集中作战,在朱可夫的建议下,国防人民委员会取消了部队的双重领导制,政治委员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被弱化了。
现如今,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作为总政治部首脑的布尔加宁便提出了在苏军体系中,重新确立政治委员制度,恢复实施双重领导制的意见。
对于斯大林来说,他显然是赞成这条意见的,其实从根本上说,通过政治委员制度确立布尔什维克党对军队的绝对控制,也是符合布尔什维克党章程乃至于苏联宪法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然,如果从军事指挥的角度来讲,双重领导制肯定是存在一定问题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令出一门也要比令出两门强的多,至少它省却了很多扯皮的环节。
但就立场来说,人总是要讲原则和立场的,在特定的时候,对待特定的问题,就不能单纯只遵守一个便利的原则。就像这个政治委员制度,在战争时期可以弱化政治委员的作用,但是在和平时,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当然是双重领导更保险一些,在苏维埃国家,党对军队的领导是维护国家稳定的至关重要的一环。
如果当时是由尤里去参加这个会议的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支持布尔加宁的立场,绝对赞同恢复政治委员制度的地位。
哪怕是抛开一名布尔什维克党员的立场问题,单纯从个人的角度讲,他也会这么去做的。为什么?因为作为一名在军队中威望甚高的将领,他得避嫌,这就叫做讲政治。
可是从会议记录上看,当天的会议上,朱可夫同志显然对这个原则有异议,他坚决反对重新恢复政治委员制度的地位,尤其是反对在军队中重新实施政治委员决策制。他甚至拿刚刚结束的卫国战争做例子,宣称在1941年的时候,如果不是在他的提下取消了指挥员与政治委员的双重领导制,这场战争都不可能获得胜利。
在会议记录上看到这些发言的时候,尤里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想象不出朱可夫同志究竟是有多么的自大,亦或是说他的政治头脑究竟有多么的干枯,才能当着斯大林同志说出这样的话来。
且不说反对恢复政治委员制度是不是违反了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原则,就单纯看这句话,给它做个缩句,去掉修饰性的状语和补语,它的主干就成了他朱可夫决定了卫国战争的胜利。我去,这话别说斯大林不愿意听了,就连尤里自己看了之后,心里都感觉不是个滋味。
而除了这一点之外,再看看朱可夫同志秉持这个立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观感。
朱可夫同志目前担任着苏军驻德集群总司令、苏军驻欧洲部队总指挥,手底下直接、间接掌握的部队将近三百万,而且都是经历过卫国战争考验的精锐部队。此前,他还不赞成对驻东欧部队的裁撤,现在,又反对重建政治委员制度。另外,自从在柏林上任以来,他还频频接触英美等西方国家的高级将领、知名记者和媒体,其间,不仅接受了西方国家授予的一系列勋章、奖章,还接受了大量的礼品,其中很多都是价值昂贵的礼品。
这些事情堆砌在一块,若是贝利亚同志找到门上去,问他一句想干什么,估计他都解释不太清楚。
当然,尤里很清楚,朱可夫同志是不可能准备造反作乱的,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哪怕他在军队中的声望再高,一旦准备发动政变,也不会有多少人选择站在他那边的。但问题在于,这不是造不造反的问题,而是政治斗争。
政治斗争这种事,一旦参与进去,就不能让人轻易抓到小辫子,尤其是不能被人抓到要命的小辫子。尤里自认为自己在政治斗争这一手技能上不太擅长,所以他早早选择投靠了赫鲁晓夫,同时呢,还在乱搞男女关系一途上努力拼搏,为的就是尽量别人盯上自己。
而朱可夫同志呢?他在战争中给自己拼命揽功,战争结束了,就开始玩命的炫耀自己的功绩。手握重兵,却不知道谨言慎行,一张大嘴巴想说什么说什么,军事上的事情他都要管,政治上的事他也想插一嘴,给外国势力接触的比外交部都要频繁,收受外国礼物比莫洛托夫收的都多。
这……真是一条九尾狐啊,不过,人家九尾狐是狡猾多智,这条九尾狐就是单纯的九条大尾巴,专门竖起来让人家抓的,而且任何一条被人抓住,都能轻松要了他的命。
对这样的人,尤里除了敬佩他作死技能满格之外,已经很难做出别的评价了。
轻轻的叹息一声,尤里不再考虑那么多,落笔开始写他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