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点着大量红旗的列车,在蒸腾的白雾中缓缓驶入站台,阵列在两侧站台上的士兵们,在沉闷的炮声中抽出战刀,将雪亮的锋刃指向空中,向逝去的日丹诺夫同志致以最后的敬礼。
有人传扬,列宁格勒在昨天便为日丹诺夫同志举行了盛大的送行仪式,自发走上街头的民众有百万之众,整个列宁格勒可以说是哭声盈城,就连涅瓦河都陷入了悲痛。
类似这样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出来的,难辨真假,凭着最近这些年养成的政治敏感度,尤里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其中显而易见的隐藏了什么阴谋,这不是对日丹诺夫同志的追思,而是对他的捧杀。当然,这把从暗处刺来的匕首,并不是针对日丹诺夫本人去的,毕竟他已经死了,就像人亡政息一样,除了真正丧心病狂的家伙,谁都不会对一个死去的政敌穷追猛打的。
这把匕首真正的目标,是日丹诺夫同志生前力捧的那几个人:沃兹涅先斯基、库兹涅佐夫,或许还有别的一些人,比如说罗吉奥诺夫、波普科夫之类的,不过,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沃兹涅先斯基与库兹涅佐夫。
斯大林同志曾经公开宣称:主席团的那些人已经老了,未来是属于沃兹涅先斯基以及库兹涅佐夫这类年轻人的,所以,就这么一句看似没走心的话,便将这两个人放在了所有主席团成员的对立面,他们无形中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
没人知道为什么斯大林同志忽视了一个这么简单的政治常识,或许他就是故意的,原因就是他感受到了来自列宁格勒派的威胁,又或许是他真的怀疑日丹诺夫那些人,正在筹划着组建一个所谓的“俄罗斯共产党”。
在苏联的十几个加盟共和国中,只有俄罗斯没有属于自己的共产党组织,这是自从1925年俄共布改为“全联盟共产党”之后便确立下来的,其后,斯大林同志一直都在强化这一点,其主要原因,就是在联盟内部,俄罗斯作为一个加盟共和国所占分量太大,如果出现一个新的俄共布,很可能会导致第二中央的出现。
斯大林同志或许就是感受到了来自列宁格勒的威胁,所以才有了捧杀库兹涅佐夫等人的打算,否则的话,在所有的主席团成员中,尤里才是最年轻的那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则是苏斯洛夫,要找个人抬出来做例子的话,恐怕没有谁能比尤里更合适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或许斯大林同志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感觉自己还能完全把控住主席团的全体成员,他认为没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但实事求是的说,斯大林同志有些过于自信了,随着他的健康状况在过去两年中每况愈下,他对整个莫斯科权力核心层的把控已经大不如前,克里姆林宫中弥漫着一股躁动的情绪,只要神经稍稍敏感一些,亦或是嗅觉敏锐一些的人,都很容易察觉到。
想到那种躁动的情绪,尤里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在那里,面色憔悴的马林科夫正在与头发白了一半的贝利亚低声交谈着什么,而在离他们不到两三米远的地方,赫鲁晓夫同志则是正在同布尔加宁咬耳朵。莫洛托夫独自一人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正在缓缓停下来的火车,他的背影中还有一道消瘦的人影,那是与莫洛托夫一同坐上冷板凳的柯西金。而在离着尤里不过三四米远的地方,穿着一袭灰色大衣、头戴宽沿礼帽的安德烈耶夫,正在与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金发女人亲密交谈。
说句真心话,在场的这些主席团成员们中,尤里最羡慕的就是安德烈耶夫这家活了,这个年过五旬的老家伙已经快要修炼成精了,作为一个身在莫斯科权力核心中的人物,而且还是排位比较靠前的人物,老家伙可以说是将“老好人”做到了极致。尤里可以用三个词来形容他这两年的行事风格:滑不溜手、唾面自干、与世无争。
作为中央书记处的书记之一,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安德烈耶夫所负责的监察工作基本名存实亡,库兹涅佐夫将原本属于他的那些权力都拿走了,可这老家伙却没有半点不快的意思。作为部长会议的副主席,他原本负责着农业和交通两个部门的工作,而在这两个部门中,赫鲁晓夫又塞进去一大批人。
即便是面对这样的局面,安德烈耶夫同志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的情绪,他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上进心,整天等着退休的老干部一样,其结果,就是没有人把他当成对手,自然也没有人想要去搞他。
火车在最后一声汽笛响过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几名士兵将一个古铜色的华丽棺材搬出车厢,送到了站台上。而之前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莫洛托夫率先迎上去,紧跟在他后面的,便是贝利亚与马林科夫。
与当初为谢尔巴科夫抬棺时不同,这次上前抬棺的一共只有八个人,算上伏罗希洛夫与布琼尼,躲在人堆里的尤里甚至都没有捞到一个可以上手的位置。
棺材由大佬们抬着,从南站台进入候车厅,而此时的候车厅已经被事先安排好的军人们清空了,触目可及的,几乎全都是穿着军装的军官和士兵。
在进入候车厅之后,由于空间比较大了,一行人也分出了层次感,抬棺的一行人属于第一梯队,平均年龄都超过了五十岁,其中伏罗希洛夫和布琼尼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两个老家伙也成了吉祥物般的存在,在政治层面上的地位还是有的,但是权力却已经被剥夺干净了。伏罗希洛夫就不用说了,他堂堂一任元帅,现在竟然成了部长会议中负责文化工作的局长,主席团成员开会都不再通知他了。过去两年中,每次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有重要会议的时候,这位元帅同志都要自己打电话去询问,看斯大林同志允不允许他出席。
至于布琼尼元帅,他的现状要更加凄惨一些。最初,他还在国防部总监组担任一个总监的职务,这个部门就像是顾问委员会,挂的是闲职。结果,去年的时候,就因为抱怨了一句自己不再受斯大林同志的重视,已经成了“老朽”,转过来没两天,这个总监的职务就没了,被调到农业部担任了一个副部长,成了专门负责养马的“弼马温”。
至于原来那个国防部总监组总监的职务,则给了刚刚从日本调回来的铁木辛哥元帅。
看着两位元帅同志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尤里的心里免不了有些感慨。
回想起来,当初卫国战争爆发初期,以斯大林同志为首的最高统帅部中,莫洛托夫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沙波什尼科夫已经死了快要五年了,骨头估计都烂完了;朱可夫被下放到二级军区担任司令员,连个中央委员的身份都没有了;曾经身为海军总司令、海军元帅的尼古拉·格拉西莫维奇·库兹涅佐夫,被剥夺了元帅军衔,降为少将,在太平洋舰队担任舰长职务去了;伏罗希洛夫、布琼尼、铁木辛哥,等于是全都赋闲了。
什么是世事无常?这就是世事无常啊,说句真心话,尽管自己还很年轻,可尤里也不敢确定自己的人生道路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在内心深处,他对斯大林同志的领导已经有了憎恶的感觉,因为那种令所有人感觉朝不保夕的压力,真的会把人逼疯的。
日丹诺夫同志的棺材被抬出候车厅,又在站前广场上,被架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空出手来的几位主席团成员,很有默契的站成了一排,站在最中间位置的,竟然是最近一直很低调的莫洛托夫。
听着广场上的乐曲声,看着托运棺材的马车开始前行,尤里扭头四顾,首先看到了落后自己半步的苏斯洛夫,随后又看到了躲在苏斯洛夫后方的那个高个子——勃列日涅夫,这家伙因为在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州的表现突出,受到了斯大林同志的赏识,据说即将被任命为摩尔达维亚共和国的第一书记。不过四年时间,完成一个由州委书记到加盟共和国第一书记的跨越,这家伙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看清了有资格站在第二排位置上的众人,尤里略一迟疑,随即快步上前,站到了莫洛托夫的身后。这个第二排中央的位置并不是那么好站的,不过,现在库兹涅佐夫和沃兹涅先斯基都不在场,尤里认为自己站在这里还是很合适的。
但他显然还是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就在他站到莫洛托夫身后的同时,之前正与贝利亚小声交谈的波斯克列贝舍夫突然走过来,他朝尤里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上前一排,站到第一排最右侧的布尔加宁身边去——这是斯大林同志的意思,他必须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