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大街,车头配有元帅旗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缓缓驶过街头,道路两侧的行人中,有穿着军装的行人,看到后会主动停下来,向车子的方向行军礼。
车内的后座上,尤里翘着二郎腿,正在翻看一份报纸。
这是今晨发行的《真理报》,其头版头条发布的新闻,就是针对原中央委员、内务部部长维克托·谢苗诺维奇·阿巴库莫夫的批判文章。
在这份由苏斯洛夫同志亲自书就的文章中,列举了阿巴库莫夫在成为苏共重要领导人之后,因为革命意志不坚定,而导致生活腐化堕落的诸多问题。其中包括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家中有多少名贵的定制西装,有多少昂贵的手表,多少来自意大利的手工皮鞋等等等等,反正说到底,就是这家伙已经脱离了无产阶级工人的队伍,在思想上、生活上以及个人作风上,完全滑向了堕落的资产阶级行列,最终成为了人民的敌人。
整篇文章,除了腐败问题之外,没有涉及任何其他的内容,这就是斯大林同志给予的定性,即便是中央监察委员会也不能做出更改,更不能在公开的场合下讨论别的问题。
合上报纸,将它丢在一边,尤里将身子往座椅下滑了一点,视线正好可以从车窗看向外面。
车外的街头非常热闹,人群汹涌,各式各样的条幅,红色的旗帜,随处可见,还有很多穿着各种民族服装的人们,混杂在人群中,用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
新一届的苏共全国代表大会将在四天后隆重开幕,这是相隔十余年之后,苏共第一次召开全国性的代表大会,类似远东、中亚、乌克兰等地的党代表,已经提前抵达了莫斯科,对于很多党代表来说,这还是他们平生第一次来到首都,进入莫斯科,因此,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新鲜,美好。
尤里自然也是一名党代表,他所代表的就是中央监察委员会,而且是全票选出的。
这次的代表大会,共有一千一百九十余名有表决权的代表,还有一百六十余名有发言权的代表,他们代表着全苏近七百万布尔什维克党员,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准备在会议期间选出新一届的中央委员会。
或许,这些准备参加代表大会的各地代表们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真正的权力斗争已经在会议召开之前正式展开了,而且残酷的很。
对于尤里来说,他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并不是能不能选上中央委员,这个目标对他来说有点低级,他真正在考虑的,是自己能不能进入主席团,能不能在权力金字塔的最顶层占据一个席位。
如果按照斯大林同志的构想,主席团人数扩大,那么毫无疑问,他肯定会有一个席位的,但那不是尤里现在想要的——工资上调三百,物价上涨百分之五,那能叫涨工资吗?显然不能,而尤里就是这样的心态。
主席团的规模不扩大,他这个新人还想要加入进去,那么不用说,必然有人需要腾个位置给他,而对于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位置,尤里并不担心,嘿,总会有的。
半个小时之后,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卢比扬卡广场,最后,停在了那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楼前面。
等到司机将车门打开,尤里将风衣外套勾在右臂的臂弯里,弯腰钻出车外。
正从阶梯上走下来的两名安全中尉,一眼看到他站在车边,急忙停下脚步,远远的朝他行了军礼。
朝两名中尉摆了摆手,尤里不急不缓的迈步走上阶梯,一路朝大楼的正门走去。
如今的尤里,即便是穿着便装也少不了那一身令人敬畏的气势,实际上,常年身处高位的人,身上自然而然的会有一种威势,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存在,而且能够让人感受到。
从正门进入大楼,尤里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在大堂向右拐,去了所谓的“询问室”,两天前被捕的阿巴库莫夫同志,就在这儿的询问室里,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80个小时了。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如果没权也没钱,那就真的是太悲惨了,没有人会在乎你,也没有人会关注你,你就像是一个块毫无价值的石头,谁都能从你身上跨过去,甚至是踩过去,你的暴躁对于踩你的人来说,不过就是稍稍隔了一下罢了。
当然,更悲惨的是,原本掌握着权力的人,突然间没了权力,在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想着来踩你一脚,哪怕是原本能够从你身上跨过去的人,也偏偏要收小步子,以便能够把鞋子落在你身上。
可怜的阿巴库莫夫同志现在就是如此,原来,他也是个高居神坛的人物,稍稍跺跺脚,都能让整个苏联震三震,他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吓的肝胆俱裂。而现如今呢,他的权力没有了,还被落了罪,于是,他即便是想要找个监牢安静的呆着,都成为了一种奢望。那些仇视他的人,嫉妒他的人,甚至是与他毫无关联的人,都乐于见到他更加的倒霉一点。
在如今的这栋大厦里,没有人敢招惹尤里,因此,他毫无阻拦的走到了关押着阿巴库莫夫的房间。
房间是内外两间的,从门口进去,外面的房间空荡荡的,隔着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里面有另一个小的多的房间,而阿巴库莫夫就被关在里面的房间内。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尤里看了看内里房间的情况。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把椅子是软椅,而另一把则是固定在地板上的铁质椅子,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阿巴库莫夫就被锁在那把固定的铁质椅子上,这个向来非常注重个人形象的家伙,此时真是说不出的狼狈。因为欠缺打理,他的脸上已经生满了胡茬,一张脸苍白憔悴,眼眶发黑,额头上油渍斑斑,这是明显欠缺睡眠的迹象。
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微微闭着,表情呆滞,看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尤里走到通往内间的房门边上,伸手在门把手上拧了拧,不出意料,房门是锁着的。
他转过身,朝四周看了看,待看到墙壁上的一个红色按钮后,便径直走过去按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走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有些畏缩的给尤里行了个军礼。
“把房门打开,”尤里指了指内间的房门,说道。
年轻人二话不说,快步走过去,掏出一把钥匙将房门的锁拧开。
尤里才刚刚走进门,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下意识的掩住口鼻,看了一眼阿巴库莫夫坐着的椅子。
他的椅子下面蕴着一汪水,当然,那肯定不是水,如果尤里没有猜错的话,在过去的两天里,这位曾经的内务部领导人,恐怕就没有离开过这把椅子,吃喝拉撒这些事,都是在这把椅子上完成的。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种折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也是精神上的折磨,时间久了,仅仅是毫无尊严这一点,就足以另一个人彻底崩溃掉。当然,这也是一种讯问手段,毕竟审讯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撬开他的嘴巴。
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尤里走到阿巴库莫夫对面的软椅前坐下,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见其毫无开口的意思,这才语气平静地问道:“维克托·谢苗诺维奇·阿巴库莫夫同志……”
在这里,尤里还是用了“同志”这个称呼,其实,从根子上讲,这位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还是为这个国家做出过卓越贡献的。
“作为中央监察委员会的代表,我请你如实回答以下几个问题,”尤里用冰冷的语气说道。
“我要给斯大林同志写信,”似乎被尤里的声音惊动,阿巴库莫夫抬起头,有些恍惚的看着尤里,说道,“我是忠诚的,无论是对祖国,还是对党,我都是忠诚的。”
尤里抿着嘴唇,等对方说完了,才接着说道:“你有权利给任何人写信,但必须首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给斯大林同志写信,”阿巴库莫夫对尤里的话恍若未闻,他继续说道,“我是忠诚的,无论是对祖国,还是对党,我都是忠诚的。”
尤里皱了皱眉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阿巴库莫夫也停止了念叨,只是两片干裂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的,像是在无声的絮叨着什么。
没有试图继续讯问下去,尤里盯着阿巴库莫夫看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朝房间门口的方向走去。
阿巴库莫夫可能是精神出了问题,当然,也可能只是装的,不过,这些对尤里来说都不重要。
走出满是恶臭的房间,尤里又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这才对那个小心翼翼的年轻人说道:“请转述我的一点建议,对待维克托·谢苗诺维奇·阿巴库莫夫同志……至少要给他一些基本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