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恶臭，在这阴晦之地，刚分开不久的两人又见面了。
因为立场和实力的关系，这次见面谈不上多么愉快，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死眠少女没有叫出那些亡灵，即便这里呼唤他们非常容易，可菲雅还没睡到智障，知道就算把历代死亡觐见者一起叫出来，也不够唐恩一只手打的。
所以，双方呈现出一种诡秘的安静。
唐恩看了眼死眠少女，又将目光投向旁边骑士，轻轻鼓起掌来。
“你让诺克斯人抓住，却让莱茵尼尔去拿葛德文的死亡百足环？”
“是的，您庇护了我，而我不能停滞不前，甘心去接受这份庇护，使命呼唤着我，而我必须前行。”菲雅坦然答道，没有半点虚伪。
使命吗？真是个催人奋进的东西啊。
这瞬间，唐恩想到了梅琳娜，同样为使命而活，但他并非亚撒西废物，那份温柔也要分人的。
所以他能告诉梅琳娜有东西比使命更加重要，却不会改变菲雅的意志，只想着能从她的使命中分到什么好处。
至于那个百足环从哪来，或许是圆桌厅堂，或许是其他什么地方，这不重要。
“很坚定的意志，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唐恩走了过去，彷如山峦压来，让菲雅下意识的后退。
唐恩的从容来自于实力，一根手指就能碾碎死眠少女所有的幻想，在他看来世界上没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便死亡也逃不过他的刀锋。
只要能杀，那就没有什么神秘的。
“我想成为所有死诞者的母亲，让死而诞生的人生活在交界地。”
死诞者，即死而诞生之人，在菲雅看来，死亡只是新生，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所以这也是一种赐福。
但你们这群二极管能不能省省，要么摘除死亡达成永生，要么搞生化危机，能不能选个居中一点的方案。
唐恩有些无语，在他看来生死就是个循环，即便在交界地这种魔幻世界，活人就是活人，死者就是死者，转世投胎理论都比黄金树和死眠少女先进。
“死亡的确是新生，但它们不应该和活人居住在一起，你为死诞者求个公平，可想过没有，如果交界地被死诞者充斥，活人又成了猎物，你该不会天真到生者与死者能够和谐共存吧。”
菲雅眉头一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唐恩大大方方的谈论死亡，显然背弃黄金律法，可又不赞同死诞者的诉求。
“没有尝试过，请您不要下结论，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这需要机会去尝试。”
“别想了，同是活人都要拼命厮杀，更别提身边出现了死而诞生的怪物。”唐恩才不想和她打嘴炮，干脆说道：“况且你与葛德文同眠，孕育死亡卢恩，自己也会死去，这个未来你让谁来塑造？准备丢下烂摊子就不管吗？”
菲雅没说话，反而面露惊愕，唐恩直接点破了她的秘密。
这没什么好装逼的，唐恩继续前进，剥开她的计划。
“想呆在这里，无视外界发生的一切争端，静静等待能成为死之王的有缘人，这想法很好，但如果来的是猎人呢？”
“那我就坦然受死，承担死诞者造下的罪孽，这是我作为母亲的义务。”菲雅淡淡说着，对于死她只有亲切，没有惧怕。
唐恩停下脚步，就站在菲雅身前半米，微微低下头盯着少女坚定的双眸，有些不好形容对方。
既神圣又污秽，既努力完成使命又被动地接受命运，显得矛盾而奇怪，不过，这种人值得尊敬。
“可惜，你的计划破产了，因为我已到来。”
“所以您要杀我吗？”菲雅毫不迟疑的扬起修长脖子，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那么请动手吧。”
引颈待戮，向死眠少女谈‘怕死’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唐恩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可就算转身离开，你也必死，所以时间对你而言非常宝贵。”
“您什么意思？”
“别一门心思的钻研使命，把眼光放远一些，你们死诞者在这场大戏之中微不足道，所谓渴望与奢求，真正的主角并不在乎。”
菲雅先是迷茫，随后整张脸就僵硬下来，诚如唐恩所言，交界地的主角是黄金王朝和卡利亚，再考虑到对方的身份——
深根树层已经藏不住了，闹这么大动静，黄金树必来，而黄金树的战士见到她会怎么看？
当然是如臭虫一般随手捏死了。
怎么办？先行撤退吗？可是这里已经暴露，罗德尔必定严加守备，以我的情况根本不存在下一次前来觐见。
成为卡利亚的傀儡？可卡利亚凭什么在乎死诞者，如果新的艾尔登之王从他们之中产生，也不可能按我的想法修复法环！
死眠少女迷茫了，甚至比死亡更加绝望，这就是唐恩十几年来所造成的结果。
如果褪色者代表了无限可能性，那么他就亲手将这些可能性掐灭，无论猩红腐败、癫火、死诞者亦或是其他什么牛鬼蛇神，连代理人都无法挑选，也就没有谈论未来的资格。
现在的情况一目了然，褪色者已经出局，要么选择卡利亚，要么站在黄金树一边，想搞什么阴谋，先问过这两家再说吧。
“你在动摇，因为根本看不到未来，除非卡利亚与罗德尔同归于尽，让世界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唐恩摊开了双手，声音带着嘲讽：“但稍有智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对于你们这些想捡漏的人而言，时间已经不够了。”
对，就是时间，最迟三个月内就会决战，漫长的无序状态将会终结，胜利者将定下新的规矩。
要么服从，要么去死。
菲雅呆滞站着，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唐恩将手搭上了她消瘦的肩膀。
“所以选择吧，愿不愿意去拼那一丝的可能性，至少完成自己的使命。”
菲雅的使命是与最初死者葛德文同眠，孕育出尊贵的子嗣，至于这子嗣能否成王，那就只能看缘分了，换而言之，她使命的终点就是此处，未来的路本就不该由她来走。
毕竟再怎么丧心病狂的阿褪也只能把所有条件集齐，到了最后依然要做出选择，从诸多未来之中挑选出一个来。
全都要？交界地恐怕承受不住。
少女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光亮，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苦涩的摇头：“我做不到，孕育子嗣需要两位最初的死者，除了葛德文之外，还有一位。”
死亡百足环有两个，这是必要条件，在她看来使命已经失败了，很快黄金树的战士将会遍布此处，即使逃走，她又怎么可能再次觐见死亡。
“哦对，黑刀之夜死亡的半神的确有两个，但你运气很好，另一位我恰好认识，这就带给你。”
菲雅惊愕的抬起了头，但她没去看近在咫尺的唐恩，原来泥潭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人。
宽大的帽檐，湛蓝的皮肤，还有四只手臂，不正是‘月之公主’菈妮？
这、我……
她骤然发现自己命运完全掌控在对方手中，既能让她颓然，也能让她燃起希望。
“您早就准备好了？”
“知道你想做什么，这并不困难。”唐恩招了招手，正在看托丽娜的菈妮有些不爽，觉得威严又被亵渎，可还是走了过来，将一个如黑色蜈蚣般的东西交到唐恩手里。
这便是死亡百足环，本来该是日轮状，可黑刀之夜菈妮耍了些手段，硬生生将之变成了两半。
‘黄金’葛德文，精神死亡肉体残留；‘月之公主’菈妮，肉体死亡精神存在。
他们都不完整，而合在一起才算完整的死亡。
菲雅愣愣的接过，本来以为自己要死的，没曾想条件居然就这么集齐了，她抬起头，看向唐恩的眼神中充满了喜悦，无上的喜悦。
如果我和梅琳娜没有任何接触，她在点燃自己的时候，也该是这么高兴且如释重负吧。
不知道为何，唐恩又想到了梅琳娜，他承认菲雅的执念，也不强求任何人接受自己存在主义的理论，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什么时候送人去死，也要得到感谢了，这世界真是足够扭曲啊。
“您为什么要帮我？”菲雅有些不明白，她是‘污秽’之人，从未被这样对待过。
“因为我不是黄金律法的狗腿子，虽然不赞同你的渴望，但在未来的交界地，‘死亡’的概念必须回归。”唐恩开诚布公，没有半点虚伪。
这当然不完美，但对于菲雅来说已经够了，她本来就是桥梁，没有那份能力去决定未来走向，如果死亡回归，总好过黄金律法吧。
“所以你会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菲雅有些不明所以，将手轻轻扣在自己胸前，“我很心满意足，因为我是自愿与葛德文同床，如此高尚的尊贵者，生为死眠少女，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
幸福吗？
虽然难以理解，但唐恩选择了承认，慢慢转过身：“那这份幸福让我见证一下吧。”
“请等一等，无首大人。”菲雅忽然叫住了唐恩，很想给他一个离别拥抱，可那个月之公主正一副很凶的模样盯着自己，只得放下扬起的双手，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
“谢谢您，您真的很温暖，也很温柔，只可惜我没有资格与您同眠。”
唐恩愣了一下，即便杀人如麻，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最后只能扬了扬拳头。
“呃……那你加油。”
他退回远处，饶有兴致的去看四面少女，只见她吸了口气，俏丽的脸上满是幸福之色，然后将菈妮的死亡百足环捧在手中，慢慢往胸口靠去。
死亡百足环闪烁着黑色的光芒，就像水一样融入了菲雅身体，接着他听到一声悠长而欢愉的呻音，就像达到巅峰，获得了无上块感，连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菲雅向后仰倒，躺在了石头上，就像是一张大床，然后起伏的胸膛慢慢变得微弱。
她陷入了长眠。
除了鼻腔中的恶臭，这片区域变得极静，只能听到菲雅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几乎微不可查。
唐恩并没有自作多情的去感受到什么悲伤，毕竟两人交流不多，菲雅也算是得偿所愿，他只是幻想了一下梅琳娜将自己点燃完成使命的模样。
少女浑身燃火，面向黄金树微笑，似乎得到了解脱……
玛德，不能想，瞬间拳头就硬了。
果然人还是亲疏有别，唐恩也从未说过自己无私。
“她即将陷入长眠，化身为桥，链接死亡梦境。”托丽娜叹了口气，没想到唐恩还留了一手，就这么把事情做完了。
“别想了，你见不到葛德文，他的精神已经湮灭了。”菈妮看了眼死眠少女，唐恩对待后者的态度她很满意，“这个褪色者很有趣，但能给你带来什么？”
唐恩尚未回答，托丽娜已抢先说道：“葛德文精神湮灭，也不知道拜谁所赐。”
菈妮瞬间就看了过去，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黑刀之夜，我无法阻止葛德文的死亡，但不否认，我利用了他一回。”
“你这算是给我解释吗？”
“不，仅仅是说明状况，我不去做，他也必死无疑，才不会跟你解释。”
菈妮当然做不了这件事，至少她没办法指挥黑刀，更不至于被黑刀追杀。
唐恩没有做声，他有些后悔让菈妮来送东西了，和其他人不同，她与托丽娜是真正有仇。
在死眠少女轻微的呼吸声中，气氛有些尴尬，两位半神因为唐恩的关系时隔多年碰面，显得很不愉快。
“为什么偏偏是他？”过了许久，托丽娜轻声抛出了问题。
“这你不该问我。”菈妮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觉得自己没错。
其中区别，就是有没有夹杂私人感情，至少在长大后是这样。
拉式三兄妹与米凯拉兄妹还算得上同父异母，和葛德文则没有血缘，因为卡利亚的关系，还隐隐有些排斥，当然了，拉塔恩这个喜欢英雄之人除外。
菈妮不屑隐藏，说道：“葛德文是个英雄，对你而言也是个温柔的兄长，但我与他可没有感情，没道理心慈手软。”
“我懂，当初在罗德尔，葛德文待你们算不得亲近，可也没有排斥，你没道理与他结仇。”托丽娜还是没回头，只看了眼那张扭曲的脸，“可对我而言，是巨大的耻辱与痛苦，至今也常常悔恨，为什么当初没有看穿阴谋。”
“如果你想替他报仇就尽管来，我不会让唐恩插手的，你我单对单。”菈妮冷声道，充满了威严。
两人也算把话给说开了，唐恩有心插嘴，却也无能为力，这是家事，他可管不到。
托丽娜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淡然的菈妮，露出温柔笑容：“本来是想找你算账的，不过我改主意了，这件事就算了吧。”
“哼，你心眼多得很，别想骗过我。”
“我说真的，你该庆幸自己有一位好骑士。”托丽娜瞥了眼唐恩，笑容变得古怪：“但他过于优秀了，你得好好守住哦。”
前半句话菈妮还有些得意，后半句话瞬间让她目光凶狠起来。
“有什么小动作就尽管冲我来。”
“小动作？你想多了，那些难缠的问题又不是我造就的，只是观察起来非常有趣。”托丽娜摊开了洁白双手，还轻轻耸了耸肩，“你这具分身的时间也快到了吧，赶紧回去吧，接下来由我和唐恩来处理。”
每一个字都在撇清关系，每一个字却都令人火大，唐恩感受着菈妮的目光，觉得有些牙疼，这托丽娜战力为五，嘴巴可真是厉害啊。
三两句就差点让菈妮破防，难怪与老师相处也不落下风。
菈妮很想一个暗月给托丽娜砸过去，更想把她一脚踢开，同唐恩一起完成之后的事情，可正如她言，这具分身维持不了太多时间。
放狠话反而落於下风，更关键的是此处危机四伏，为了唐恩安全着想，她还得仰仗托丽娜的力量，这种憋屈感别提有多难受了。
“唐恩。”
“在。”
“亳赶紧把事情做完，然后给我早点回来，实在不行，这具身体不要了，反正你也有了觉悟。”
“是，我的殿下。”
唐恩听出了菈妮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成分，赶紧行了个抚胸礼，接着就见到菈妮死死盯着自己，像是在不停打眼色，那具身体却不断变得寡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
菈妮很不放心的回去了，唐恩僵直片刻，用责怪的眼神看向托丽娜。
“喂，你果然给我搞事。”
“哪有，你看我不是消弭仇恨了吗？保证不向菈妮复仇。”托丽娜把眼睛看向旁边。
有种你与我直视啊，算了，起码把话给说开了，两人不会打的血流成河。
唐恩安慰着自己，又做出凶恶的表情来：“真不怕我把你丢在这？让葛孚雷把你给掳了去？”
“哼，威胁我？你这人有两个毛病，一个是非常贪婪，怎么可能放弃快要到手的力量。第二，你很讲信用和感情，永远也不会对朋友下手。”托丽娜把双手怀抱，骄傲的挑起下巴，显得游刃有余。
玛德，这也是个雌小鬼，比满口杂鱼的雌小鬼还要让人火大。
唐恩咬了咬牙，一般的雌小鬼摁在地上狠狠注射就行，偏偏托丽娜还非常聪明，是不是直接暴力一点比较好？
可他没时间收拾托丽娜了，死眠少女的呼吸声彻底停滞，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像是进入了一种将死未死的状态。
“在这老实等我，很快回来。”
“你不怕从梦境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包围了？”
“我早有准备。”唐恩摇响招魂铃，叮铃铃的声响之中，一团史莱姆似的骨灰出现。
它扭动身躯，逐渐变成人的模样，气息与唐恩几乎没有区别。
“主人。”仿身泪滴行了个颔首礼，然后就呆呆站在那。
这才是真正的分身，即便因为上限的缘故，实力与唐恩有相当差距，可依旧有半神的力量。
“阿史米，你守在这，不要擅自行动。”唐恩又掏出一套失乡骑士甲给仿身泪滴穿上，这样她灰白色的身体也看不出区别来。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气息，不弱的实力，大哥的用法可是有很多种，就连托丽娜也围着绕圈，啧啧称奇。
仿身泪滴就是呆了一点，自主能力比较差。
“敌人来了，你就帮她忙，在旁边协助就可以，她不弱的。”
“如果敌人很强呢？”
“那就跑，记得别往两个瀑布去，那边肯定有拦截，知道那条密道吗？直接从那里去罗德尔。”
托丽娜一怔，没想到唐恩玩灯下黑的一套，仔细想想还真有道理，从逻辑上讲，唐恩不可能知道那条密道，而反逻辑而行，才能寻找到生机。
“论战术规划，我还真不如你。”
“别拍马屁，只是本能罢了。”唐恩哼了两声，他现在越来越戒备这个腹黑萝莉了。
“老实等着，我去了。”
时间紧迫，他也来不及说太多，转身就走，走出几米又回过头来。
“阿史米，不许跟她废话。”
“是，主人。”仿身泪滴立刻点头，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哼，月之公主就这么重要吗？
托丽娜稍稍撅起嘴巴，看着唐恩远去，眼珠一转。
那我可要好好报复一下了。
唐恩才懒得管她在想什么，慢慢踏向了昏睡中的死眠少女，后者似在沉睡，就像缓缓潜入沉眠。
无悲无喜的看了她一眼，慢慢伸出手去，放在死眠少女身上。
一阵光芒照亮了视野，唐恩觉得意识模糊了一瞬，待慢慢睁开眼睛，菲雅和托丽娜已经不见了，当然还有弥漫在树根深层的浓雾。
这片区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但死亡的味道反而更加浓郁。
唐恩扶刀转身，见到一个庞然大物就在前方，如卫兵般守护在死王子身旁，唐恩并未惊愕，只是缓缓行了个颔首礼。
向‘死龙’弗尔桑克斯，献上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