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即现实,在这片死亡气息更加浓郁的空间之内,前方百米左右,正是一条极为炫酷的古龙。
四翼四足,漆黑鳞片布满了金色条纹,让整个身体显得伟岸而神圣,可如果仔细看去,还能看到鳞片间生长着许多黑色树根,连一只眼睛都被树根给穿透。
这可不是普通的树根,零距离与死王子相处,就相当于抱着核反应堆睡觉,整个身体已经被死亡侵蚀的千疮百孔。
而面对如此狰狞可怖的古龙,唐恩扶着刀大步向前,眼中只有敬意。
弗尔桑克斯是自愿守护死王子的,从对手到好友,再从好友到相死相随,这份尊敬献给伟大的友情,起码唐恩自己做不到。
就在这时,弗尔桑克斯仅存的眼睛看了过来,他似乎能感到唐恩身上古龙的气息,早已凝固的大脑有些疑惑。
多少年了,终于有人前来,只是来者不善。
“不要……打搅吾友的安眠!”
猛烈的咆哮迎面而来,震得地面泥浆翻涌,只是唐恩就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向前,临到二十米开外骤然停步,以古龙语说道:
“兰斯桑克斯,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死亡侵蚀也要讲时间,如今年岁尚早,死龙仍留有意识也在情理之中。
兰斯桑克斯?
死龙反应了一瞬,就像老年痴呆一般想起了这是谁,稍稍伏下庞大的脑袋:“姐姐她说什么,你又是何人?”
“一名路过的骑士罢了,她原话如此,你听好了。”唐恩清了清嗓子,学起龙女古怪的腔调:“我愚蠢的弟弟,你守护葛德文再久,他也无法醒来,赶紧滚出来见我,老娘有一笔账要和你算:守护归守护,干嘛老娘的巢穴给烧掉,里面那些珍宝你必须十倍赔我!”
腔调古怪,内容更加古怪,但弗尔桑克斯反而安静下来,眼神也变得怪异。
这个人类居然没说谎,烧倮掉巢穴这件事只有姐弟两人知道,这讨厌的说话方式也是姐姐的语气。
唐恩看着恐怖的死龙居然有些畏惧,就像很怕兰斯桑克斯的模样,把龙女老巢给烧掉该不会是破釜沉舟吧。
这头怪物的形象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死龙也是有着感情的生物。
弗尔桑克斯愣了许久,方才问道:“你到底是谁,这种丑事居然会跟你讲?”
这把唐恩给闻到了,想了想才答道:“你可以认为,我拥有骑在她身上的权力。”
或许有歧义,可死龙着实惊到了,没曾想那骄傲的姐姐居然会让一个人类骑在身上,不,这一位好像不是人类。
弗尔桑克斯眯起眼,感受到唐恩最为深邃的气息,如鲜血腥臭,还夹杂了其他的东西,他想了许久,方才答道:
“如果我说不呢?”
如兰斯桑克斯所言,这他吗也是个死脑筋,也对,除了一根筋的狠人,谁能承受这份痛苦和孤独。
唐恩昂起头,朗声道:“你这样做,除了把你给搭进去,毫无意义。”
“承诺在意义之上,我和葛德文约定过,他死了我替他守灵,我死了他来陪我。”弗尔桑克斯露出怀念的表情,那是战场之上,尸横遍野之间,一人一龙笑着做出的约定,嘴里还依稀残留着烈酒之味。
这或许是玩笑,但它当了真,说到即做到。
唐恩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这种死脑筋的人也挺让人敬佩的,说其愚蠢,偏偏又很高尚。
他摇着头,左手拇指一顶,让长刀出鞘三寸:“那太遗憾了,你姐姐还有一句话。”
惊人杀意袭来,弗尔桑克斯展开了四翼,他才懒得管姐姐和此人的关系呢。
“如果你执迷不悟,那就把头给你打爆!”
兰斯桑克斯原话如此,古龙之间不存在血肉亲情。
“那来啊!!!”
人的嘶吼与龙的咆哮次第传来,弗尔桑克斯张开嘴,喷出炙热的龙息,这股火浪顺着地面滚滚向前,顷刻间便把唐恩埋葬进去。
姐姐的龙侣咋这么弱小?
他看到火焰中燃烧的身躯,稍稍一愣,赶紧展开翅膀飞了起来,只见残影穿过火海,右手握住刀柄一拉。
锵——
银色的刀芒贴着足底斩过,他突然意识到,这人不是弱,而是太快,快的他难以锁定,于是拼了命往上飞,身边聚集红黑色的雷霆。
死亡落雷。
轰!轰!轰!
数不尽的雷电从天空落下,轰得烂泥纷飞,黑色烟雾随着余电散溢开来。
咒死烟雾?你也算因祸得福了。
唐恩感受到死亡的侵蚀,就像在疯狂消耗自己的生命力,这玩意可比咒蛙强多了,那是多少年死根的侵袭。
他埋头加速,直接从黑雾之中穿透,脚腕深深陷进泥土之中,在地面犁出了两条痕迹,十米之后才将惯性卸去,再一仰头,看到空中的死龙扬起双手,爪中凝聚着赤红雷电。
红雷如枪,两秒之后,瞬间就到了自己面前。
破魔斩!
唐恩扬起了刀,刀刃在前方留下青色的痕迹,竟将两把雷枪凌空斩碎,只余下大片大片的赤色雷霆在空中散溢。
这是什么鬼东西?!
弗尔桑克斯瞪大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龙雷枪居然被斩没了,赶紧把翅膀一收,像陨石那般坠落,随后一支黄金长矛就从脑袋上擦过去。
黄金树祷告?而且这不是迈尔斯的拿手祷告吗?
他恍惚中想起了古龙战争之时的老对手,更知道现在被死亡侵袭,黄金树祷告对自己非常克制,在看到金色涟漪将自己包围之后,赶紧在烂泥中滚动了好几圈。
轰隆隆——
这片空间随着庞然大物的滚动而颤抖,而缠绕在身上的金色锁链,纷纷被扯断。
“不愧参与整场古龙战争,这战斗经验很不错。”唐恩赞赏的点点头,他发现这头‘死龙’要比‘岩龙’法姆桑克斯更强,毕竟要与葛德文成为朋友,那力量就不能有太大差距。
况且时间尚早,你还没有那么虚弱。
唐恩突然在原地消失,而下一刻,突然贴地飞来的弗尔桑克斯雷枪扫过,卷飞几许星光。
退亦是攻,古龙有着特有的狡黠,他又在烂泥中滚了好几圈,这才展翼高飞,随后便听到了一声狂暴的咆哮。
吼!!!
龙心在一瞬间停跳,庞大身躯僵在空中,而这声音他也很熟悉。
‘飞龙之母’桂奥尔的咆哮?!
愣归愣,双翼赶紧收回,就像盾牌似的护在胸前,余光瞥见一道血红流星直射而来。
咚!!
鳞片破碎,龙骨刺痛,连带着庞大身躯一起后仰,‘轰隆’一声砸进泥潭,撞得它脑袋发蒙。
这人好大的力量。
人与龙的体型相差何止数十倍,没想到居然是自己被轰回地面,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又感觉身躯沉重如岩。
重力禁锢。
唐恩抬起了手,紫色电弧已布满死龙全身,但刚扬起刀,一道落雷从天而落,准确轰在了身上。
失乡骑士甲当场溶解,肌肉不自觉的颤抖,死亡气息更是深入骨髓,刹那间,一人一龙都僵直不动。
“弗尔桑克斯,你果然难对付。”
唐恩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而死龙也没心思回馈赞美,粗壮的后腿把身体强撑起来,长尾贴地横扫。
雷暴!
看似是尾巴,实际上在命中‘碎星’后,含而不发的赤红雷电忽然爆炸开来,炸起的泥浪在空中化为焦土,被命中的唐恩横移出去,浑身红雷闪烁。
他像是打水漂一般,落在地面又弹起,弹起之后又落下,却也算不上太过狼狈,始终保持着身体平衡,双眼盯着前方。
“要来了。”
念头刚落,他就看到弗尔桑克斯狂暴飞来,两只前爪一手一支赤色雷枪,状若疯狂,而他落在地上,骤然变得沉重的身躯将地面踩出个大坑,而持刀的右手整个变成血红色,就像套上了一层血衣。
爆燃。
唐恩挺直腰,迎着死龙就斩了下去。
唰——轰!
血色刀刃与赤色雷枪碰撞,急速前冲的死龙忽然停了下来,他瞪大龙眼,感觉自己撞在一座山峰之上,两种能量在眼前交织、缠绕,又看到唐恩的身体下陷,在地面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泥浪。
斩不动?他哪来这么大的力量?
这场景唤醒了悠久的记忆,上一次让古龙冲锋无功而返的人,名叫葛孚雷。
退。
本就不以肉体力量见长的弗尔桑克斯也没硬冲,展开翅膀一下子退后十几米,双爪一拍,将两把雷枪合二为一。
巨雷龙枪!
犹如千鸟悲鸣,那是字面意义上的巨大,甚至超越了死龙的本体,将这片空间照的赤红。
“要和我对波是吧。”
唐恩在这巨枪面前变得渺小,一拧剑刃,湛蓝的魔力喷涌而出,形成了一道巨型的剑气,给赤红空间增加了几抹湛蓝之色,似乎要将天空捅出一个窟窿。
咚!
左脚踏出,溅起的泥水在半空就已经湮灭,披风与头盔上的长须就像在暴风中飘舞,唐恩用全力挥下了这彗星组成的剑刃。
秘剑·亚兹勒彗星斩!
以传说魔法为剑气,即便以弗尔桑克斯的经历也闻所未闻。
所以这人到底是剑士还是观星者?
或许被死亡侵蚀太深,他有些神经错乱,若是观星者,怎能挡下自己的冲锋,若为剑士,这磅礴魔力又算怎么回事!
无论它怎么想,巨大的彗星剑刃已斩了下来,以死龙庞大身躯根本不可能闪避,只能将巨型雷枪扬起迎上。
滋啦——
就像是烧红铁块丢进水里,缠绕能量形成如水雾般的感觉,却又将触碰到的一切物体湮灭,这股能量甚至组成余电,在地面留下深不见底的印迹。
我竟挡不住?
弗尔桑克斯看着雷枪湮灭,他的祷告毕竟是一次性用法,而唐恩的剑气源源不断,即便是能量对耗也占尽上风。
拼出力,作为起源魔法师的唐恩还真没怕过谁。
湮灭,下压,就在雷枪濒临崩溃的一瞬间,弗尔桑克斯忍不住了,忽的展开翅膀,向侧面飞去,而彗星剑刃没了阻挡便猛地斩下,坚硬的龙鳞只阻挡了片刻。
吼!!
死龙发出一声惨叫,左边两只翅膀被从中间掠过,沉重的落在泥水中,鲜血犹如泉涌,更是让身体无法平衡,一头扎进泥水中摔了个狗吃屎。
脑袋浑浑噩噩,但他强行把头拔了出来,果然见到那彗星剑刃消失不见,而血红的骑士正在狂暴冲锋。
消耗很大,他必不可能持久。
庞大的古龙强撑起身,又聚出两把雷枪,直接轰在了自己脚下。
那么,以血换血!
轰隆——
雷电组成的波涛直接拍了过来,正是从唐恩身体扫过,这足以让肌肉麻痹、血液停流,可他已穿上一整套血衣,能量只是在体表交织,并伤不到他的肉体。
是条猛龙!
唐恩瞪大了眼,一步一个脚印,竟然从正面强冲这雷电,用身体将这波涛撕裂。
“但你拦不住我。”
灰白残火在碎星上燃烧,扑到身前,连同余电一起湮灭。
这是什么火?
弗尔桑克斯见刀痕划过左爪,就像热刀切奶油一样,几根利爪立即脱离身体,他没有退,像是知道庞大身躯就是个巨大靶子,不可能跑得过此人,只是张大嘴巴,雷电与火焰在嘴里聚集。
“我必拦你!”
意如钢铁,尚能搏杀,心存死志,便为死龙。
唐恩赞叹着这份勇气,为了朋友,竟然要跟自己战到最后一刻,就像没看出自己并不想杀了他。
承诺重要吗?为他人而死值得吗?
这世上或许只有寥寥几人才能理解,恰好,唐恩就懂这种愚蠢的想法,就像在艾奥利亚面对猩红之花,他也能舍身取义。
“杀你,我心潮澎湃!”
唐恩退了,以鲜血潜行消失在雷与火的奔流之中,但这退就是为了杀。
弗尔桑克斯没有半点迟疑,立刻抬起了脑袋,即便右眼已瞎,也很快锁定了空中那个金灿灿的人影,带着神圣,泛着不可直视的光芒。
如此灿烂的黄金光辉,多少年没有见到了。
沧桑的目光出现了几许回忆,还是在战场上,同样灿烂的金色光芒让他低下了脑袋,遍体鳞伤的卧在地上与那人交谈,后者的理想被他承认,后者的背影让他忍不住追随。
那人侧过身体,将半张脸隐在夕阳之中,望着遍地尸骸,没有征服者的喜悦,唯有摇头唏嘘。
‘黄金律法应当有所改变,让我们去建立一个百族共存的交界地吧,虽然这很难,充满了内外阻力,但我相信,大家携手,有一天总能做到。’
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自己依旧是遍体鳞伤,面对同样的黄金光芒,‘死龙’只是仰天咆哮。
“葛德文,我等你回来,即便山河破碎,即便身死魂消!”
传说祷告·艾尔登流星。
唐恩身上的金光化作了无数颗流星,拖着长长尾迹坠落下去,它们在弗尔桑克斯的身边环绕,又带着庞大能量去碰撞。
鳞片在溶解,死根在湮灭,最终金色光芒将他包裹进去。
弗尔桑克斯没有感觉到疼痛,甚至没有身体溶解的质感,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一会儿像是在古龙战争之时驰骋沙场,一会儿又驮着葛德文穿梭各处。
耳畔全是同族的谩骂,懦夫、叛徒、古龙之耻,无数的恶语充斥在脑中,可它从未反驳过,只是用傲慢的眼神去看那些蠢货。
你们哪懂葛德文的抱负?这条路,我就要陪他走下去。
当金色的光芒消逝,他的思维凝固在黑刀之夜,就像看到当初自己收到消息,多么疯狂的往罗德尔飞,可当他再看到葛德文,黄金的英雄已经成为了尸体,又因为那份扭曲违背黄金律法,再加上理想所造成的矛盾,堂堂黄金之子,像是被垃圾一样摈弃于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空间。
谩骂,嘲讽,什么罪有应得,弗尔桑克斯没有报复任何人,这条路断了,把幕后黑手揪出来杀十遍也没用。
他只是遵循着那玩笑似的诺言,来到这地下,收起四翼,静静守在葛德文尸体身边,如此一过无数年。
“你醒了吗?”
一个声音钻进耳朵,弗尔桑克斯再次回到现实,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发现脑袋趴在泥土中,而眼前正是那个剑士。
对方取下头盔,黑色小辫随自己呼吸摆动,而手里还拿着一个酒杯。
“是你赢了,不知名的强大剑士。”
弗尔桑克斯并没有暴起伤人,他输的心服口服,就算葛德文复生,也不一定是这个人的对手。
“嗯,但没觉得多痛快。”唐恩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又掺上一杯。
“为何?猎杀一条古龙,那是了不得的史诗,还是因为我太弱了。”
唐恩转过身来,眼神认真:“不,你很强,但你也不该死。”
弗尔桑克斯怔了一下,缓慢的摇动脑袋:“可我也不该放弃诺言。”
“所以你解脱了,之后的路我来走吧。”
“你的路又是什么?”
“干掉黄金律法,将交界地还给这里的人,只要守规矩,每一个种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两人其实没交流几句,之前更是未曾蒙面,可唐恩像是面对老朋友一般,将自己的想法全盘道出。
弗尔桑克斯静静听着,总觉得有些耳熟,仔细思考,这不就是葛德文想要的未来吗?不,这个人想的更细,已经走到了他们的前面。
计划冗长,可弗尔桑克斯没有焦躁,没有后悔,他静静听着,直到眼皮越来越重。
“你让我想起了葛德文,他的想法与你类似。”
“哦?身位黄金树嫡系居然胸襟广大,是个英雄,当饮一杯。”唐恩有些惊奇,仰头喝干第二杯酒。
弗尔桑克斯扯动嘴角,像是与有荣焉,但感到生命力逐渐丧尽,这笑容又平复下去。
“我和葛德文的路到此为止,你好好活着吧,我可不想让那笨蛋姐姐经历一样的事。”
“那条乐子龙,可不像你这般讲情谊。”
“那你就看错她了,而且总归有人会像我一样,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
唐恩凝重的点点头,瑟濂、菈妮、梅琳娜或许还有更多的人,看过死龙之后,他也明白未来如何。
“我不会死,也不敢死,还有你喝酒吗?”
弗尔桑克斯盯着唐恩,慢慢垂下眼皮,声音越发低微:“千年未曾尝过……”
“那我敬你一杯。”唐恩斟满酒杯,抬手扬去,只是刚到半路便已停下。
死龙闭上了眼睛,气息全无,业已陷入长眠。
唐恩就这么维持着端酒的姿势,良久,苦笑一声,翻转手腕,将从盖利德带出来的美酒尽数倒在脚前。
他扶刀而起,长叹道:
“真是可惜啊……”
咔嚓。
酒杯被捏成粉末,白色飞灰落在泥中,也不知在可惜一个人,一个半神,还是又少了一位可以共饮共醉的……
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