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也无甚好讲,无非是背书、听课,到时辰就下学回家。
赵敛打好些喷嚏,半湿衣裳穿身上,很冷。
他慢吞吞收拾书,刚把书装进书盒,就感觉有人在看他。他抬头,谢承瑢就站在他书案前边不远处,手臂还挽了一件氅衣。
赵敛不明所以,作揖道:“谢小官人,怎么了?”
谢承瑢也朝他作揖,缓缓向他走过来。
这半日里,谢承瑢也不是一直听讲的。他会开小差,反复想到赵敛湿漉漉的模样。
早晨雨大,赵敛淋了一场雨,必然受凉。况且昨夜他还请自己喝了两坛酒,不关切一番,好像说不过去。
正好谢承瑢带了一件氅衣,将就着也能暖一暖。只是这件氅衣裁制粗糙,也不是什么昂贵料子,不知赵敛瞧不瞧得上?若是送了,人家不收,当众不是很闹笑话。
就这样纠结了一下午,百般矛盾。到下学了,人散了,他才敢上前问。
似乎有些迟了。
“二哥衣服湿了,回家路上冷,不要感染风寒了。我有件氅衣……不知道二哥……”
他端量赵敛的神情,仍在思索要不要送出去。
赵敛盯着那件霜色的氅衣,颇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吗?”
“是,还望二哥不要嫌弃。”谢承瑢见赵敛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那块石头自然也放下。他将氅衣交到赵敛手上,就算完成使命,马上转身准备回家。
“这么暖和的氅衣,我怎么会嫌弃?谢谢你!”赵敛看他要走,忙叫道,“这就走了?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
“比武?二哥淋了雨,又穿湿衣,比完一场身上发汗,一冷一热会得风寒的。还是早点回家,泡会儿热水,喝盏热茶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温柔,赵敛从来没有被谢承瑢这样关怀过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就是点儿摸不着头脑地开心,原地笑了一会儿,妥协道:“那你陪我走一程吧,我跟你提前讨教一下刀法。”
出书堂时还下毛毛细雨,也不必打伞。但谢承瑢是个讲究人,绝对不淋雨。他立在台阶上撑伞,侧过脸问道:“二哥打么?”
赵敛本想说,这点小雨,没必要打。可望着谢承瑢那把精致的伞,伞面梅枝相映,便很有打伞的兴致。于是道:“谢谢小官人捎我一程。”遂走进伞下。
能看出来谢承瑢爱梅花,身上带着,伞上画着,如若男子也能画钿,恐怕他也得在眉间点着。赵敛如此想,路都没走稳,直接撞到人家肩膀。他立刻作揖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二哥走路也要发愣,在想什么?”
雨打在青石砖,也跳在赵敛的靴子上。早晨他还厌烦春雨,这时倒觉得惬意了,再大点也无妨。
他路过一处水洼,又忍不住踢一脚,随后道:“在想刀法。剑敏,枪锐,刀如何?”
“刀?刀么……”谢承瑢脑子昏沉,读书读多了,都废光了,说不上来。他沉默半晌,反问道,“二哥觉得是什么?”
“刀是天底下最好的武器。”赵敛说道,“猛而烈,狠而戾,却不失柔情。”
“没有柔情的兵器,只有柔情的人。”谢承瑢笑起来,“柔刀,是柔者使。”
说罢,不欲讨论,执伞向前。
赵敛追上去,见谢承瑢似笑非笑模样,想到颜相公所说“谢承瑢是一把好刀”,陷入沉思。转身路过雨打的梨花,他随手抚了一把,说:“人做的刀,又该如何?”
“什么?”谢承瑢停步,“以人比刀?”
“是。花比剑,人比刀。”
“我听不懂。”谢承瑢轻笑,“以花比剑是削弱剑,以人比刀是削弱刀。”
赵敛却说:“人比刀,是持平,更是高出一筹。用你比刀,是刀之幸。人用刀,并非刀用人,刀在你手是刀,除你之外,在旁人手中并不能发挥其最大功力。”
静默片刻,梨花坠地,躺在二人鞋履之间。
谢承瑢低头看花,抬眼时,恰好撞到赵敛的视线。他还是微笑说:“二哥抬举我了,这世间用刀精者无数,我愧不敢当,更不敢以刀自比。”
“我夸你呢。”赵敛暗自嘟囔,“你是孤刀,难磨。”
又至杏坛书院门口,早已有几人在等待。便是瑶前,思衡,还有谢忘琮主仆。
赵敛上前行礼,几番拜过,说起话来。
“二公子这几日清闲?”谢忘琮笑道,“过几日又放春假,殿前司有马赛,比比?”
“谢娘子邀请,我不敢不来。愿能在马场比试,一决高低。”
这就别过,赵敛看着头顶那把伞移走,再行远,几枝梅花融在风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巷角的雾里。他原本笑着,等人走了,蜡梅味消失了,转而放下笑容,作失落模样。
雨又变得扰人了。赵敛裹紧身上氅衣,刻意在瑶前面前摆弄几下,要人问起来。
“二哥哪来的氅衣?不是一直说氅衣是无用之物,矫情,不穿的么?”
好了,终于有人问了,赵敛得意地扬起嘴角,挑起眉头:“是谢小官人给我的,他怕我冷。”
“哦。”瑶前知道了,抱着书盒不再问。
赵敛急了:“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瑶前不解,“有甚好问,不就是关系好给件氅衣?”
“你觉得他给我氅衣,是因为和我关系好么?”
瑶前没弄明白赵敛想问什么,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不回。
赵敛又问:“你说算不算好?”
瑶前抿起嘴:“关系不好,也不会送氅衣吧?”
赵敛笑了两声,快步往前走去。
糊弄过去了,瑶前松了一口气,追上去问:“二哥走这么快,赶着回家挨骂啦?阿郎知道你上午又有逃学心,估计正想着怎么罚你呢!”
“罚吧!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逃学。”赵敛坚定道,脑子一热说到前个事情,“谢小官人是少年将军,他愿意和我做朋友,也挺好的。”
*
夜里又下春雨,连绵一日。皇宫内寂静,只有内侍侍女躬身而走,步履轻盈。
李祐寅在太后处议事,才说完西征之见,被驳,甚是不悦。
夜深了,他与一众内侍行于宫巷,脸沉着,无人敢发出声音。路过一扇门,忽传敲棋之声,棋子碰撞,棋枰坠地。
正疑心是何人下棋,李祐寅抬头望一眼,原是长公主所住的春华阁。
春华阁是懿康长公主李思疏所居之所,长公主一直住在禁内,今年二十三岁,还未婚嫁。她多愁善感,好夜半下棋。恰逢雨时,恐怕又在下棋解闷。
正好路过听到棋声,李祐寅思索良久,问韦霜华道:“今年赵瞻悯怎么没去科考呢?”
韦氏不知,只是摇头。
李祐寅知他不晓,并不计较。他望着阁门,说:“你们在此等我,不要进来。”
韦霜华及众内侍低首,目送官家进门,恭敬在外等候。
李祐寅才踏进门,就被侍女瞧见,一路报进李思疏房里。
棋声断了,门帘掀起,李思疏端手而出,与官家行礼。
“二哥。”
“大姐不必拘礼。”李祐寅迎上去,免了长姐的礼,与她前后进门,一眼就瞧见新摆的棋局。
棋枰有污,沾了些茶水。下棋人形静心不静,棋下到一半,不悦了,就都毁了。
“方才我在外面听大姐下棋,想着一人下棋一定无聊,正好很久都未跟大姐下过,所以来陪你下一盘。”
李祐寅坐下,用帕子拭去污渍。
李思疏也过来,端正坐,扶袖道:“多谢二哥。”
行棋猜先时并未多言语,是李思疏执黑先行,才落一子,对面人手持白棋凝思,声形顿住。
李祐寅在端详长姐的首饰。那支步摇轻微晃动,伴着烛影,与人一体;再低下视线看长姐容姿,可谓是倾国倾城貌,如若用什么花来形容,一定是牡丹。
长姐已经行笄,却还未嫁人。哪家公子能有幸娶得长姐?
“二哥?”
李祐寅回过神来,右手落子,笑道:“我在想棋。”
“二哥一向都是很谨慎的。”李思疏说。
李祐寅与李思疏相对而坐,都觉得对方相隔甚远,没什么话可以聊。
过了好一阵,李祐寅才说:“大姐心不定,棋也下不好。”他丢了子,手覆双膝,又道,“我近日也学下棋,有些疑问,望大姐能答我。”
“请二哥说。”
对视一眼,李祐寅突然伸手挥去所有棋子。落棋的嘈杂声比雨点还大,哗啦滚了一地。
李思疏有些愕然:“二哥?”
李祐寅倾身从对面拿了一颗黑子,置于正中,道:“今有一黑棋。”又摆数颗在后,“背靠数黑。”
李思疏垂首,渐渐思索。
“棋局上仅一颗白棋,怎么赢?”
默默良久,李思疏才道:“我不懂朝政。”
李祐寅大笑:“只是下棋,怎么算是朝政呢?”
“我不敢妄议。”
“我要大姐说。”
李思疏坐正身子,道:“官家非要我解,我不得不解。黑白皆有,才能算是一局棋。数黑棋,一白棋,怎么算得是下棋呢?”
李祐寅又问:“若无白棋呢?怎么解?”
李思疏伸手拿了一颗白棋,放于黑棋侧,道:“这便有了。”
这正是李祐寅心之所想。
他大喜说:“大姐下的这一颗子,解我心忧。”
李思疏呼吸有些乱,她躬身说:“官家不要笑话我了,朝政上的事,我怎么能解官家心忧。”
李祐寅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收回来了,又叫一旁内侍捡起地上落子。他说:“不是朝政,就是下棋而已。天色已晚,大姐不要熬夜下棋了,早些休息。”
说罢传人来为长姐洗漱,等侍女端盆而进,他才放心离去,不忘说:“改日再来看大姐。”
雨还下着,李祐寅才出门,便有伞立在他的头顶。他心情舒畅,太后之呵斥已不放心上,连步子都轻三分。
“去崇政殿吧。”他道,“去看看我的蜡梅。”
【作者有话说】
赵敬(小赵大哥)字瞻悯。
一般称呼未婚或已婚的姑娘都叫“娘子”,年轻的叫“小娘子”。小赵喊“娘子”,不是喊“老婆”的意思。但叫老婆也可以是“娘子”。
和“娘子”相对的,叫男子的称呼,为“郎”或“郎君”。排行第几就是几郎(在本文中,郎与郎君没有特定的区分,已婚未婚都可以叫郎/郎君)。所以小赵又可以被叫做是“二郎”、“赵二郎”。
“官人”是对“为官之人”的一种尊称(为官之人不称“某大人”),也是对有一定地位的男子的尊称。丈夫也可以被妻子叫做“官人”。
长公主叫李祐寅二哥,是因为李祐寅是先帝皇子里排老二的。先帝皇长子(原来的太子)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