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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十七 问明月(二)

望阙台 谢一淮 3325 2024-01-21 11:06:24

长公主出降,官家与皇太后并不能出宫送亲。相比宫外,宫中就冷清许多了。

李祐寅也叫人摆了歌舞,等着月亮升起的时候与朱怀颂一起看。

曲子是听了很多年的曲子,舞也是看了很多年的舞,回回都是一样的。朱怀颂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了,也许她已经厌倦禁庭里没有生气的歌舞,但她还是要看下去。

“娘娘瞧起来不高兴?”李祐寅端起酒盏,“长公主出嫁,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朱怀颂冷笑一声:“高兴?官家已经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了,自然不知‘不得’的滋味。”

底下还在跳舞,李祐寅的目光落在这些舞女身上。他喝了一口温酒,说:“娘娘此言差矣。我并没有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长公主也从未有过‘不得’。”

“我知道官家最想要什么,官家也知道长公主将来得不到什么。”朱怀颂叹了一口气,“官家知道怎么样才能摧毁一个人,当然使出全力。”

“您是说,我摧毁了阿姊?可是娘娘,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只要能得到,舍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祐寅恳切地说,“我分明是在为阿姊着想,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能够幸福了。”

“这里没有旁人,官家就不要演戏了。”朱怀颂意味深长地望了李祐寅一眼,“有观者才算是戏,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这一出戏唱得很无滋味。”

李祐寅大笑着喝完最后一口酒:“娘娘要同我演戏,我怎么敢不奉陪呢?”他放下酒盏,脸上笑意全无了,“这皇宫不就是戏院么,娘娘和我唱了这么多年母子情深,即便无人来看,不也还是唱了?”

底下鼓乐声骤停,宫人俯首站了一排,不再吹曲跳舞了。

李祐寅皱着眉头问:“怎么不演了,怎么停下来了?”

宫人们叉手说:“回官家,舞完了。”

“哦,舞完了。”李祐寅像是醉了,“可是我的戏,还没有唱完。”

“官家以为这么多年来,我是在演戏?”朱怀颂挺直身背,“官家没唱完就接着唱吧,好好唱,唱一出举世无双的‘母慈子孝’啊。”

过了很久,李祐寅才起身恭敬朝朱怀颂行礼:“夜深了,臣恭送娘娘。”

“我怎么敢要官家送,这舞还没完呢,官家走了,谁来看。”朱怀颂慢悠悠往外走,“回回都是一样的舞一样的乐,官家看不腻,我已经腻了。”

李祐寅沉默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低头浑浊的酒,猛地把杯子砸到地上去。

酒水飞溅,淌得到处都是,那些宫人大惊,马上跪下来磕头谢罪。

“退下吧,都退下吧。”李祐寅疲惫地闭上眼,“下一回不要再让我看到一样的舞了。”

宫外略有声乐,顺着冬风飘进禁庭。

李祐寅步行回寝殿,四周清冷,除了灯盏与月,再不见光了。

月亮凄凉地挂在头顶,弯弯的,似一把能剜人的刀。

他怔怔看着,忽然说:“今日怎么不是圆月呢。”

韦霜华说:“回官家,月亮十五才圆呢。”

“是么?”李祐寅喃喃,“我糊涂了,都忘了今天不是十五。”

他沿着宫巷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将要路过一处小阁。

“前面是映杏阁吗?”他问。

韦霜华答道:“是。”

李祐寅迷茫地,要走到映杏阁去。他身后的黄门们欲跟着,却被他拦下:“我一个人走,谁都别过来。”

夤夜无光,愈往里走,黑夜里那些楼阁宫宇就愈看不清晰。分明昏暗,李祐寅却能辨认出阁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顺着游廊往里走,他忽然听见一声:“二哥!”

映杏阁已经没有人了,是他在幻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在哭:“不是我,不是我!”

“太子殿下薨了,太子殿下薨了!”

“白日里你去了哪里?你有没有见过你大哥?!”

李祐寅奔跑在满是花的游廊里,天很亮,亮得直刺他的眼睛。有很多无形的手要抓住他,要把他抓到更刺眼的地方去。

他躲在映杏阁的柜子里哭,他害怕有人找到他。他浑身都在发抖,他要把自己埋在柜子深处!可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他。

“二哥,你要做太子了。”

李祐寅抬眼,是爹爹打开了柜门。

“你大哥死了,你就可以做太子了。”爹爹轻抚李祐寅的脸,“你快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李祐寅倒抽一口气,一头栽进黑暗中。他推开门,屋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竭力望啊、望啊,恍惚中,先帝与娘娘就站在黑夜里。

“老身奉先帝遗诏,辅佐幼君,全权处分大周军国事。”朱怀颂穿着天子冕服在黑夜里嗤笑,“除非我死了,否则这天下,永远轮不到你!”

李祐寅用力嘶吼,搬着架上瓷瓶就砸向朱怀颂。

碎落声“砰”地响起,太后与先帝身影骤灭。李祐寅猛然惊醒,原来一切都是他酒后幻觉。

“官家!”韦霜华夺门而进,“官家还好么?”

李祐寅痴痴地抱膝坐在地下:“这天下永远不会姓朱的……永远都不会姓朱!”

*

赵宅的宴会也散了。

酒过三巡,醉倒一片,达官贵人们喝晕了酒,连路都走不稳了,得人搀着才行。他们边走边唱:“好风光,好风光!”

赵敛没有喝醉,外面风一阵阵的,反而把他吹得更清醒了。爹爹让他送嘉王李元澜到东门大街最南边,不然他肯定回军营睡觉了。

他同瑶前随着李元澜的马车晃到路口,要拐弯时,李元澜掀起窗帘说:“二郎辛苦,且送到这里吧。”

赵敛作揖说:“是,大王慢慢走。”

李元澜也作揖,正好听见朱雀河上飘来歌声,问:“二郎有十六了么?”

“大王还记着呢,有十六了。”

“那也能成亲了。”李元澜笑说,“二郎若能早些成亲,就不要拖着了。”

赵敛不解:“怎么?”

“成家才能立业,先有家了,自然就有功名了。”李元澜从袖袋中翻出一块小玉,“我不能常出门,与二郎见得也少。今夜我与二郎很投缘,这块玉就送给二郎,全当我一份心意。”

赵敛推辞说:“怎么敢。”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尽管收着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就走了,回见。”

赵敛与李元澜告别,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放下作揖的手。

瑶前有点看不懂呢:“三大王是什么意思呢,又送玉,又劝二哥早成亲?”

“送玉是想和我交朋友,”赵敛摸着那块小玉,“要我早些成亲,是盼我早日有成就。他不都说了吗?你也没听。”

瑶前嘿嘿笑:“哦,这是三大王对二哥的祝愿。我没怎么见过三大王,没想到他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人。”

“也?”

“和谢小官人一样温柔呢。”

赵敛笑了一声:“一点都不像。回去吧,这么晚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回军营了。”

现在是蜡梅初放的时节。赵敛沿着朱雀河边的街走,蜡梅清香就追着他跑,勾着他、缠着他。他一步一回头,借着街上灯光去看河岸边的梅花。

忽然就很想谢小官人。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谢承瑢时,瑶前忽然跟他说:“气味,才是最叫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呢。”

赵敛侧过脸瞧他:“什么意思?”

“容貌会变,声音也会变,唯独气味不变。你闻着味儿,就能想到人,这还不令人深刻么?”瑶前伸头用力嗅花香,“蜡梅,闻到蜡梅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谢小官人。这样也好啊,以后二哥若是想念他,闻着蜡梅,就好像亲眼见到他人了。”

朱雀河上起了薄薄的冰,月光照上去,显得河面格外清冷。有霜落在地上,晶莹得胜似琉璃。

赵敛又发呆了,不知道对着冰还是对着花。他说:“我要想见谢小官人,哪还需要闻蜡梅啊?直接去瞧他不就好了。”

瑶前才不信:“你敢吗?”

赵敛沿着台阶走到岸边,凑近一株灿烂的梅。

蜡梅是绚烂夺目的,也是光彩照人的,是一簇金黄,是一堆灿烂。他压下一枝,好像下一刻,谢承瑢那双明净清澈的眼就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压下梅枝的时候,赵敛没看到心上人,只能看见朱雀河上的冰。冰上站着一只孤零的雀,仰望残月。

他忽然失落了,瑶前说得很对,他真的不敢。他不敢去找谢承瑢,更不敢对谢承瑢表白什么。

“二哥在想什么?”瑶前问。

赵敛失魂落魄地说:“我在想月亮为什么不圆。”

“今天又不是十五,月亮怎么会圆呢。”

又起了一阵风,瑶前说,“风真大,二哥,把梅香都送来了。”

赵敛拥住满天的风:“这些风会吹到北营吗?把梅香送到他那里去。”

“送到谢小官人那里?”

“会吗?”

“会。”瑶前望着月亮,“风可以带走一切,二哥想给他带什么,都可以。”

赵敛低头,轻声和蜡梅说:“如若能把我的心也带给他,那就好了。”他那颗心,要随着风飞到谢承瑢身上去了。

瑶前当然看透赵敛的心思了:“你想他了?”

“想谁?”

“当然是谢小官人。你想不想他?”

赵敛不说话。

瑶前问:“二哥喜欢谢小官人吗?悄悄告诉我不要紧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是不说,肯定能憋死!”

赵敛终于不藏着掖着了,也不再自我欺骗了。他说:“喜欢,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谢小官人。”

他折断梅枝,“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瑶前,你说得对,我要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瑶前说:“顾虑太多,反而做不成。二哥,你放肆一回又怎么样呢?人这一辈子才几十年,要是不能尽兴,这一辈子多没意思。”

赵敛笑了:“你想看爹爹揍我是吧?幸灾乐祸。”

“我才不是幸灾乐祸!”瑶前认真地说,“二哥,要是揍一回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被揍一百回都甘愿。你觉得呢?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一天,想一月,想一年,想清楚了,再做。”

“那我得想很清楚。”赵敛把蜡梅收在怀里,“至少我不能辜负他。”

*

朱雀河岸的风吹向北营,也落在谢承瑢的怀里。

谢承瑢又心神不宁了,他能缓解愁绪的办法就是练刀。

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一遍又一遍地斩断冬风,练到手腕无力,练到全身发软。

“好也是他,坏也是他。你全都跟着他跑了。”

谢承瑢仰面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尖,一点都不圆。他想问问天,为何月亮总有圆缺,为何不能日日长圆?为何世间总有悲欢,为何不能事事如愿。

只要他闭上眼,赵敛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只要他睁开眼,月亮就眯着眸子嘲笑他,笑他不解风月,不谙情思。

月亮当然不知道他的,他也并不是什么木头,他只想将身影落在赵敛的眼里。

就这时候,有人快步向他走过来,还带着一缕梅香。

谢承瑢还在看天上的月亮呢,一点都不在乎是谁来了。

“军候,赵二郎叫我来给您捎句话。”

谢承瑢旋即转过身:“赵二?他说什么?”

那人笑起来:

“二郎说,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

【作者有话说】

1.本朝皇子、宗室子都没有参与政治事务的权利,皇子出阁后方可上朝听政(止听政,不参政议政)。嘉王是李周宗室,不能参政,止奉朝请。

2.卷一结束了,下一章是两年后,小谢和小赵都18岁了。没成年的话有一些情节不是很好开展呢…

3.请假条:第一卷 结束了,有点疲惫,所以想休息几天。不会超过半个月,估计也就一周左右吧。很感谢大家的捧场,祝大家生活愉快。别离开,离开了哥会哭泣(霸总

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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