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个不停,谢承瑢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晴日了。
他恍惚地走在雪中,看见一匹横在地上的马。马肚子微弱起伏着,眼神渐渐涣散;它身上的草堆了老高,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盖的。小马实在是太冷了。
昭昭看到谢承瑢了,扬起尾巴,可很快又拍在地上。它连扬起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军,昭昭一回来就摔了,一直起不来。”
谢承瑢没应,径直走到小马面前。他与小马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昭昭。”谢承瑢轻拂昭昭凝结在一起的脏乱的毛发。
雪慢慢落在昭昭的鬃毛上,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谢承瑢的手。
“它怎么会摔呢?我甚至都没有在马上作战。”谢承瑢去找它身上的伤口。
他扒开稻草,见有雪飞在它的身上,又赶紧用手去掸。他找啊,找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任何伤口。
“有没有医官?有没有医官。”
“将军,医官忙不过来了。”
谢承瑢摇头:“你们去找个医官来看看它,你们……”
昭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它再次抬起尾巴,想要和谢承瑢对视。
“昭昭!”
小马不会说话,如若它能开口,它就可以把痛苦都说出来了。可它不能,它只能用尽全力盯着谢承瑢,用力地看他。
谢承瑢俯下身,把脸贴在昭昭的脸上。
“我找医官来瞧你,好吗?你进我的帐子,你躺在我的榻上。”
昭昭鼻子里吐了一口气,扭着头要拒绝。
“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摔了。”谢承瑢难过地要流泪,“你能不能告诉我?”
彭鉴看了,赶紧让小兵去找医官。
小兵为难说:“一匹马而已,又不是人。”
“一匹马?”彭鉴怒了,“我他妈叫你去找医官!”
谢承瑢的眼泪淌在昭昭的脸上。他听见那些人说的话了,一匹马而已。
难道昭昭就只是一匹马吗?昭昭当然不会只是一匹马。
“昭昭……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不知道你,只有我知道你。”谢承瑢吻着昭昭的眼皮,“只有我知道你……”
这十几年里的日夜,每一次作战,每一次行路,都是昭昭陪着他。有多少次日出,又或是多少次日落,荆棘丛、泥淖地,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无论是伤病,还是痊愈。
昭昭走了,就再没有谁能一直陪伴着他,也没有谁能见证他每一次的痛楚。
“昭昭,我的昭昭。”谢承瑢梳理着昭昭的鬃毛。
昭昭要睡过去了,它看了好久谢承瑢,怎么都舍不得闭上眼。它有时要閤上,却又努力地睁圆。它想一直看着他。
“你是不是太难受了?”谢承瑢问。
昭昭没有回应。
谢承瑢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你要是难受,就走吧。”他抱住小马,“你走了,就不疼了,就不会难受了。”
小马还不愿意走,还想亲吻他的鼻尖。
“你走吧,你安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的。”
谢承瑢捧着它的脸,它把他的眼泪都舔掉了。
“你走吧,你走吧。”
昭昭听懂了,也终于决定走了。它泄了一口气,发出最后一声啼鸣,缓缓闭上了眼,静静枕在谢承瑢的手掌心。
医官这才匆匆赶来,可是昭昭已经救不回来了。
谢承瑢脑子空了。昭昭真的走了,他反而平静下来。他直勾勾望着天上飘下来的雪,又看见灰蒙蒙的天。
阿娘走了,爹爹走了,姐姐走了,昭昭走了,连他的玉也碎了。他们都走了,全部都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为东方那座天阙作战。只有他、只有他。
“同虚……”彭鉴喃喃喊他。
谢承瑢听不见了,他在发呆,他在想: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延州,真的很孤单。
“哈哈……”他忽然笑起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昭昭的身体已经凉了,僵了,可谢承瑢依然紧紧抱着它。雪落在他身上,他成了雪人。
谢承瑢回到帐子里,就像被什么抽了魂。旁人叫他,他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他一直都摸着那半块玉佩。
一步错,步步错。他已经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开始错的了,是不该来这儿,还是不该回京?还是他就该死在那个雪夜,不管是阿娘死的那一天,还是他放走佟立德那一天,还是每一个下雪的夜晚。
“同虚,金宗烈和萧弼已经完全把我们围起来了,我们没办法出去了。”彭鉴说。
谢承瑢没有回答。
彭鉴又说:“我们干粮不够了,没办法撑过半个月。所以我想……想办法让你冲出去,我们不能都被困在这儿。”
“我走?”谢承瑢缓缓望向他,“你呢?你跟不跟我走?”
“我不走,我留在这儿,分散他们的注意。”
谢承瑢忽然激动起来,揪着玉佩,脸都憋红了:“他们都离我而去,你也想离我而去!”他的嘴唇颤抖起来,“所有人都要抛下我,所有人都要抛下我!”
“我从来没有!”彭鉴走到他面前,本想替他擦眼泪,又觉得不妥。他说,“只有活着,才能赢!你带着人走,跑去均州。二郎还在均州,你到他身边去,不好吗?”
谢承瑢捂面:“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有功有名的时候没想过他,如今落难了,才想到去找他?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二郎不是别人!”
“我去找他,是不是拖累了他?到时候别人发现,我怎么说呢?我谢承瑢擅离阵地,临阵脱逃,再牵连到他,怎么办?我逃了,将士们一哄而散,又怎么办?我怎么能跑,我怎么能走!”
彭鉴摁着他的肩膀说:“左顾右盼的,我们都活不了!同虚,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了,你知道吗?”
谢承瑢摇头:“我宁愿我是战死在这儿,我不能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儿。”
“你糊涂啊!”
“我宁愿死在战场,也不要死在别地方。小六,我阿姐、我爹爹,我的昭昭,都死在这儿了!你要我死在别的地方,我怎么能安心?!”
彭鉴用力捶了一拳地:“好,那我们就守在这儿。同虚,我就守在你这里,我们共同进退!”
谈话间,有小兵进来说:“将军,外头来了一个人,灰头土脸的,好像是贺将军。”
“贺近霖?”
“好像是他。”
彭鉴恼地再捶一次地:“老子正他妈要找他,这就送上门来了?看我不一刀砍了他!”
谢承瑢疑惑道:“外头都是燕军,他怎么进来的?”
“管他怎么进来的,先砍了再说!”
贺近霖身上已经没有几件好衣裳了,都破破烂烂地挂着。他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靴子上还沾着污泥烂雪。
他冻得发抖,蜷在那圈小兵里面,一丁点都不像南路军主帅。
谢承瑢走到他跟前,先是见他褴褛的衣衫,再是他冻疮的耳朵,最后是狼狈的脸。
“同虚。”贺近霖如此叫他。
彭鉴撞开人,拔出刀来,指着贺近霖就说:“卑鄙小人!几次三番想陷害同虚,你他妈到底是何居心!”
贺近霖吓得往后躲,踩到烂雪,摔在地上。他下意识看向谢承瑢,渴望谢承瑢露出同情的神色。
然而什么都没有。谢承瑢的眼神空洞,真是无情冷血到极致。
贺近霖失望透顶:“谢同虚,我无意伤害你,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彭鉴骂道:“不是你的错?把他妈是谁的错!北路军全军覆没,把我们赶出延州城,难道他妈的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不是我!我能说得上什么话?整个南路军,都被他们控制了!我能说什么?”贺近霖从怀里掏出那个青铜人,“同虚,你送我的宝贝,我一刻都舍不得丢下。”他跪着爬向谢承瑢,“同虚,同虚……我没有一刻是忘记你的恩情的,崇源十三年,是你救了我……”
谢承瑢后退一步,用最鄙夷的目光望向他,厌恶他靠近自己。
“同虚……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你知道我的,我做管军,我做主帅……可我根本就是一个傀儡而已!他们想借着我控制兵权,他们想借着我除掉你……同虚,我没有办法!我还是忘不掉你救我的恩,我始终都忘不掉!”贺近霖没有眼泪,却还是佯装哭泣,“我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我知道他们要害你。所以我逃出来了,我带着将军印信逃出来了。”
“将军印信?”
贺近霖从衣中翻出兵符和印信,呈在手心:“南路军的兵权,还在我手里。”
谢承瑢不知要如何处置贺近霖。他知道,就算他杀了贺近霖,南路军也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算他杀了贺近霖,阿姐和爹爹,还有那么多人,也都回不来了。
可是他又很恨,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所有的错都归在贺近霖头上。
彭鉴提议说,干脆就把贺近霖杀了,总之他是自己跑进来的,伤痕累累,死了也不要紧。
谢承瑢本来想,杀了也好,可斟酌了半天,说:“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杀或者不杀,都改变不了现状了。留着吧。”
谢承瑢把贺近霖留下了,但贺近霖并不安于此。
深夜里,谢承瑢换完了药,方要休息,贺近霖忽然要来见他。
外面扰人的大雪还没停,帐子顶又陷下来一块。谢承瑢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担心帐子又塌。
“崔兴勇战死在城门下,所以崔伯钧一心想要报复。谢小将军率兵往延州城门下求援进城,崔伯钧以‘敌我难辨’之借口不准她入城。后延州大雪,进退不得,再遇燕军压境。同虚,我别无他法,我做不了崔伯钧的主。崔伯钧与刘宜成沆瀣一气,完全将我的权力架空。我徒有‘主帅’之名!”
谢承瑢听着,没有说话。
贺近霖又说:“他们在西北如此猖狂,并不怕官家知道。起初我以为他们本性嚣张,可后来,我倒是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
“不是他们偏安延州,是官家让他们偏安延州。”贺近霖倾身,蜡烛的光都打在他的侧脸。
他神秘地、小声地说,“是官家要他们盯着你,是官家要弃了你们。”
谢承瑢露出憎恶的神色:“你也敢在背后议论官家。”
“我不是议论,这是事实!官家想以延州换西北三州,他想要和谈,可是群臣反对!他怕史书记他,怕声罪致讨,所以不得不提枪再战!他把我们推出去,这样不论是输还是赢,都能和谈!”
贺近霖幽幽说,“同虚,他想杀了我们,他想用我们的命,换他的千古英名。”
谢承瑢沉默了半晌:“撒谎。”
“我没有撒谎!这都是我听到的,这都是我听到的!”贺近霖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他,“同虚,你还不明白吗?崔伯钧只是监军,刘宜成只是安抚使!到头来,延秦失守的罪责,都要落在北南两路军的将帅头上……就是我们的头上!北路军的主帅、副帅死了,死人落不到罪名,那不就是你和我?这都是官家算计好的,我们不过是他棋盘里的一颗棋而已!”
顶上的雪越来越沉了,谢承瑢听见帐子发出的声音。他抬头望了一眼,说:“官家怎么会想丢大周的土地,就算是崔伯钧想杀我,也不会是官家授意。”
贺近霖发疯了一样地大笑:“同虚,南路军整整十万人,都看着呢。都看着崔伯钧是如何迫害你,看着北路军是怎么没的。你以为官家不知道吗?官家眼睛那么精,你做什么,他都知道!”他愤怒地绷起脖子上的筋,“我们逃吧,同虚,我们逃吧!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就都完了!”
帐顶突然撕裂,雪要从贺近霖头上灌下来。
那一瞬间,谢承瑢想让他埋死在雪中。可他还是没能下得去手,一把拽过贺近霖的衣襟。
雪猛地砸在地上,谢承瑢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