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很早就在家里等着谢承瑢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沈沛道:“出了事后,我一直在等着你来。这朝里没人能想起我,只有你能。”
谢承瑢说:“前几日我去了永盛陵,问了先太后身边的许中官,他完全不知明光铠的事情。没有办法,我不敢多耽误,只能回京了。”
“既是先帝所赐,先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明光铠。但许知愚不知道是应当的,他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
“是如此了。先生,眼下怎么办?太尉与二郎还在乌台狱,颜相公每日都往崇政殿求情,官家回回不见。这几日官家干脆连朝也不上了,躲着百司。”
沈沛垂眼,手指转着翠色瓷盏,望过那一堆柔软的茶叶:“官家要杀太尉,同虚不会看不出来吧?”
谢承瑢握紧覆在腿上的手,说:“我看出来了,朝中百官也都看出来了。”
“你想保太尉,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下来的。我不知官家为何会动要杀太尉的心,我猜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一阵风,他动摇了,所以下了杀心。太尉已被罢了兵权,手中一丁点权柄都不剩,他没有要杀太尉的道理。”
谢承瑢抠着衣上的刺绣,他当然不知道是谁在官家耳边吹了一阵风。现在最重要的未必是查出谁在吹风,而是证明太尉的清白。他说:“事已至此,官家为何想杀太尉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先生可有办法?”
沈沛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只要能查出那副明光铠的来头,洗清赵恭权谋逆之嫌便好办了。先帝在世时有一个非常信任的宦官,名叫李絜。”
“李絜?他现在在哪里?”
“先帝驾崩后,他就离了珗州,现在在西京舒州的行宫中任职。但我不知道这个李絜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谢承瑢思忖道:“这个李絜会知道明光铠的事么?”
沈沛颔首:“我就这样同你说,这个李絜原本叫张清。‘李絜’这个名字,是先帝赐的。”
“赐李姓,又赐名。”谢承瑢一下便了然,“我这就去西京。”
他起身正要走,沈沛又拦着他:“且慢。舒州比永盛陵还要远,你这样去了,太尉与阿敛如何?”
“可我不去,又有谁能去?谁我都不放心。”
沈沛也起身:“太尉虽落狱,声望尚在,御史台的不敢太怠慢他,你最担心的应该是阿敛才对。御史台狱的狱卒不会给阿敛面子,他一定比太尉伤得更重。”
谢承瑢脑子一白:“那我该怎么办?”
“去求官家。”
“去求官家?”
沈沛郑重道:“是,去求官家。官家想让太尉死,而赵敛死不死无关紧要。你去求官家,官家一定会顺势把赵敛放了。或囿于家中,又或囚在别处,反正总比御史台狱要好千倍万倍。”
谢承瑢没有丝毫犹豫:“我去求官家。”
*
谢承瑢换了公服,又马不停蹄往宫城去。
李祐寅还是一样不见人,论谁都不见。谢承瑢是一定要见他一面的,便在宫门口一直等,等到天黑透了,才有内侍出来瞧一眼。
“官人还没走呢?”
“中贵人。”谢承瑢作揖,“请中贵人替我启报官家,臣有要事请求奏对。”
“官家说了,替太尉求情的事儿就不必再提了。国有国法,律非儿戏,不可轻易动摇。”
谢承瑢还是说:“烦请中贵人启报官家,臣并非替太尉求情,请官家赐对。”
“官人不是来提太尉求情的?”
“不是。”
黄门松了一口气:“请官人进门。”
谢承瑢来到崇政殿,四周灯火通明,阒寂无声。
李祐寅还是坐着看札子。自他将赵仕谋下狱后,每日求情、弹劾的奏疏都如雪地堆在他的案上。
他心里疲惫,一面要想着如何应付文字,一面还要想着如何应付人。
“臣请官家安。”谢承瑢进门恭敬拜道。
李祐寅没抬头,但倍怀关切:“来了?卿好几日不上朝,我甚思之。”
谢承瑢说:“臣生小病,劳官家挂怀。”
李祐寅把札子放下,似笑非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都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谢承瑢叉手:“臣身无碍,是心上犯病。心病自然也是病。”
“哦,心病。”李祐寅觉得很有意思,“心病需心药医,不知你的心药是谁?赵仕谋,还是赵敛?”
“臣便是为心病而来。”
李祐寅点头:“看来是为赵观忱来的。”他坐地随意了,语气也柔和不少,“说吧,我听听你是如何为他辩解的。”
谢承瑢道:“臣不敢求官家赦免赵二,不过御史台狱实非他所处之地,官家将他也关在那里,是不是刑罚过重了。”
“那你就是默认了赵仕谋的谋逆罪名?”
“臣以为,太尉是否有罪,还要看御史台的查办结果。臣只是一武夫,不敢做官家与御史台的主。只是现在珗京城的百姓都闹起来了,为了安抚百姓,官家也应该……”
谢承瑢忽然不说了,李祐寅追着问:“应该什么?”
“臣死罪。臣以为,国丧后三年未过,官家不应当行大狱。谋逆之罪尚有定论,此刻屈打成招,也非圣明之举。”
殿中静默许久。
李祐寅把玩着手里的笔,一会儿掭毛,一会儿搁笔。他不说话,谢承瑢也不说话,任烛架上的蜡烛燃烧,滚下一滴蜡。
“赵观忱不肯与崔家联姻,是因为你吧?”李祐寅忽然问。
谢承瑢无言以对,缄口不言。
李祐寅笑了一声:“赵敛太聪明了,赵仕谋也太聪明了。他们父子以为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却惟独骗不了我。赵敛比我小六岁,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要早得多得多。”
他回忆起少时某日,道,“我第一回 见到赵敛,是在崇源五年的中秋。中秋之日,群臣按例赴宫宴。开宴前,太后准百司稚子游湖,就是在宋园那片湖上。玩着玩着,忽然有一个官员的孩子落水了。这孩子扑腾着向船上人求救,边哭边尖叫,听得人心都碎了。”说完,他的目光变得莫测起来,“赵敛也在那艘船上,离落水者最最近。可是听到那孩子的求救声时,他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满眼冷漠。后来那孩子被救上岸了,旁边人都围上去关切,唯独赵敛站在远处。同虚,你觉得赵敛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承瑢说:“兴许是他不会水。”
“你错了,赵敛很会水,他是那群孩子里最会水的一个。就算是他不会水,不敢救人,可人上来之后,别人都围上去,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站得那么远呢?”
“因为……”谢承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自然是有其它的原因。”
李祐寅摇头:“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冷漠的人,既冷漠,又冷血!他永远都不爱凑热闹,遇到什么,永远都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哪怕是人淹死了,他也无动于衷。不往远了说,只看近处,他赵敛冷血到可以手刃族亲叔叔,难道不可怕吗?那是他同宗的叔叔,是他爹爹未出五服的族亲。换作是你,你敢下杀手吗?他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却单对你尤其热忱,你不觉得奇怪么?”
谢承瑢还想替赵敛解释的,话却噎在嘴边。
“你一定会在想,因为他对你有不一样的心思,他爱慕你,所以他对你尤其热忱。又或是,他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对你格外独特。可是凭什么是你呢,谢同虚?凭你武功高?秦书枫的武功也很高,他能把赵敛打下马,为什么赵敛对他不仅不热忱,还不屑一顾?论长相,不说女子,程庭颐也像儒生,长得也漂亮,他怎么就不对程庭颐热忱呢?”
李祐寅放缓了语速,“因为你是谢祥祯的儿子。谢祥祯一入京,赵仕谋就在盯着他了。我不信会有那么多巧合,要你同赵敛一起上学,一同入营,没有一刻是不在一起的。这是长久之计,而你,谢同虚,你早就中了计了,你深陷其中。”
谢承瑢的目光有些发颤:“不会的,这不会是计谋。”
“你难道不知道么?赵仕谋,与你爹,是政敌。你不知道,赵敛一定知道,他肯定知道将来你们会站在对立面,却还要不顾一切和你走得那么近。为什么?你想过吗?”
谢承瑢只想到那日月下,赵敛许的愿: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还有他说:你可以永远放心我,我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他依旧不信,说:“官家多虑了,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李祐寅笑道:“谢同虚,我该不该说你是全天下最天真的人?你只相信你听到的,只相信你看到的,却丝毫没有想过,如果听到的是谎言,看到的是骗局,又如何?”
“不会。”
“你这么相信他?佟刘起义平定后,赵仕谋上疏保举你做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周彦是赵仕谋最信任的将领。他死了,赵仕谋没一点伤心,立刻就把原属于周彦的职位让给你。为了什么?他以为你完全是他手里的人了,他要用你和你父亲抗衡。”
“怎么可能呢……”
“他怕谢忘琮拿了雄略军左右厢主的职位,怕谢祥祯手握兵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啊,而你谢承瑢,就是这局里最重要的棋子!他足够有把握你站在他那一边,用可笑的、难以启齿的羁绊,困住你!”李祐寅站起身,“他们用不切实际的承诺来麻痹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操纵!他们用最不齿的办法,牢牢地拴住了你!你敢说你和赵敛是什么关系么?赵敛敢同全天下人说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么?他不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真过。只要你爹爹一倒,他决立刻抛弃你!”
“不会的,绝对不会!”谢承瑢后退一步,“我与赵敛,从不是官家所想的那种关系!赵敛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要求你,因为他就是冷漠的人啊。”李祐寅走到他面前,语带恳切,“你做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你乖乖地听他差遣,这就够了。他知道我要把曹三娘指给你,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有吗?”
“没有……”
“当然不会有,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若真的成亲了,又怎么样呢?他还是会和你继续这段孽缘的,因为你陷进去了,你逃不开了,他随时可以撒开手,逍遥物外。反正到时候心猿意马的人是你,将来后人唾骂指责的也是你,他吃什么亏呢?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他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啦!你被他骗了,谢同虚,他分外清醒,你分外糊涂!”
谢承瑢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赵敛心里就只有家族荣耀,除了这个,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为了家族荣耀,他可以牺牲一切,你又算什么呢。”
“……他不会的。”
李祐寅笑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不过来也是应当的。”
谢承瑢脑子乱起来了:“臣今日,不是来纠结与赵二的情谊的。”
“我知道,你想我放了赵敛。可以啊,你是我的功臣,你有请求,我如何不应?明日清早,我会托人押赵观忱去北营。正好,你若是有什么想问他的,直接问便好了,不必我苦口婆心劝你。”李祐寅遗憾地看着谢承瑢,“谢卿,你什么都出众,唯有这一点。”
谢承瑢出了崇政殿,又望见头顶那轮明月。
周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他心里也安静得什么都想不出来。他的思绪平静,却又不平静。
“来日君诏下来,你岂有不从之理?我做了乱臣贼子,你不诛我,那你也是乱臣贼子。”
现在,是不是到了那样的境地了?
永不为敌,永生知己,永远地放心彼此。
谢承瑢还是很乱。他脑子里嗡嗡的,完全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就栽在崇政殿门口。
黄门惊呼道:“官人!”
周围还是很安静,谢承瑢听不到人叫他。
“官人,快起来吧,地上凉。”黄门扶他起来。
他踉跄地起身,下意识去摸手指上的指环。
“指环圈着你,要你永远都跟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承瑢内心喃喃:圈住我,圈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