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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六六 驯而求良(一)

望阙台 谢一淮 3029 2024-01-21 11:06:25

辛明彰猜测赵敛下了朝会来求奏对,果不其然,她才坐到崇政殿里,外头内侍就来传了。

今天赵敛在早朝时维护了她,她自然是要还了这个人情的。

她坐在帘子后面,隐约见一个高大身影进门,那一身紫衣穿在身上,还真把他作为武将的戾气都遮掉了。

赵敛并不直视帘中身影,他恭敬拜道:“皇后殿下万福。”

辛明彰说:“卿不必多礼,赐座。”

赵敛并不坐,他说:“臣今日来,其一是向官家和皇后殿下谢恩。谢官家、殿下信臣,让臣兼东宫官,臣不胜荣幸感激。不知官家病情如何,臣心挂念。”

辛明彰笑道:“官家已经好转,只是御医有医嘱,应再歇息一段时日,就没好上朝了。卿有才干,这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太子需要人来辅佐,有你在,我也不愁了。”

赵敛三表谢意,后终于坐下来,说起今日“其二”。

“前几月步军司唐任嫖/妓案又有了些线索,本是要奏给官家,但事情紧急,臣还是想先同皇后说。”

“你说吧。”

赵敛将袖中的札子拿出来,递给一旁高奉吉,再由高奉吉呈给辛明彰。他说:“臣这封札子若先交到中书,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殿下手里了,索性亲自来送。臣之前托人往扬州武息县查涉嫌买卖已脱籍贱籍的酩秋院,现已有了结果。武息县中驻有禁军,为扬州屯驻禁军,约八千人。酩秋院距禁军营很近,其店家将营/妓非法供给军中,以此谋得钱财。大周不允军中嫖/妓,营/妓也不合律法,臣苦思冥想觉不妥,还是报给殿下。”

辛明彰将札子仔仔细细看过了,忽叫高奉吉屏去侍从。她颇有些恼怒:“脱籍了就是良籍,买卖良籍本不合法,营/妓更是禁中之禁!禁军日夜嫖/妓,哪有士气可言呢?扬州离珗州不远,却出如此让人咂舌惊骇之事!”

“臣费尽心思调查,原来珗京妓馆大都贱卖妓女。白玉馆出名些,妓女留得就长久些,约是三十岁卖出;其它小馆名声小,妓女约在二十五岁就要被变卖。因所谓‘年老色衰’,卖价很低,酩秋院大量买进用于营/妓,笼络当地禁军。扬州只是一处,也许别的州县也参与其中。牵头酩秋院和白玉馆的,是殿前司管军崔伯钧。”

辛明彰听罢,只觉浑身发寒。

赵敛说:“臣能查到这些十分不易,中途遭遇无数阻拦,起初查案时也有人弹劾臣与大理寺正陈复,试图终结此案,掩盖罪行。臣不知是谁,但多半是崔伯钧的党羽之一。营/妓生意如此猖獗,扬州禁军烂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律法有言,卖身契中应写明卖身时限,岁至脱籍,这些人是钻了三十岁的空子,蔑视律法,丧尽天良。且以营/妓笼络禁军,是否有不臣之心?也待商榷。”

辛明彰悲哀说:“我记得崇源年间宰相齐延永齐公,就是扬‘女宁为安’的好相公。怎么才好了十几年,他们就又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既已脱籍,那就是寻常女子,又如何再能买卖!我也为女子,深感怜悯,愤恨万分!”她的手掌冒出微微的汗,心也狂躁不安。

“在国事前无分男女,你我皆为人。皇后殿下应比臣更能体会那些女子之痛。”赵敛俯首,“臣再拜皇后殿下。”

“是,你说的对。你我皆为人,在政治前,男人和女人都该一样。”辛明彰站起身,掀开珠帘。

赵敛闻声,又将头俯得更低。

“不论是不是良籍,女人都不该是任意践踏买卖的货物。律法,也从来都不是虚设的!”辛明彰恨得攥紧手,“我会好好处理此事,所有和此事有关系的人,包括文官、武将、庶民,甚至是宗室,都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殿下圣明。”

辛明彰垂眼看赵敛,联想起今日他在早朝中说的话,道:“管军,我需要像你这样为民请命的人。”

赵敛不好抬头,还是以额贴地:“臣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而已。”

辛明彰见如此谨慎,问:“管军以为政治之前男女并无不同,又为何俯首至此,不敢直视?”

赵敛说:“臣敬殿下。”

辛明彰幽幽说:“大周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男子不得直视女子;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女人就得在家里不得见人。只是朝朝若此,人人若此,久而久之,人们都以为该这样做。可就因为古往今来如此,就一定要尊崇?管军敢直视官家,为何不敢直视我呢?”

如此,赵敛才起身,朝辛明彰作揖:“臣怕不尊殿下。”

“你不看我,才是不尊!”辛明彰挥袖,绕着他走了一圈,“在政治前,不分男女。纳税时,男人女人都得从;不纳税时,女人就成了货品,要被人买卖!朝堂上,他们用帘子来区别男与女,太子监国不需悬帘,皇后太后却要如此。同是脱籍,为奴的男人就可以做常人,为娼的女人却还要受旁人轻视。这不就是不公吗?”

赵敛说:“殿下为女子,可以打破这样的不公。”

“是……是啊。”辛明彰舒了一口气,“只有明君,才能有力解救千万受苦受难的人。卿是东宫少保,将来能否辅佐太子做明君呢?”

赵敛知道她言下之意,诚恳说:“臣为东宫官,当佐皇后殿下,辅太子殿下为君。皇后殿下有旋乾转坤之力,有殿下在,太子如何不能成为明君,大周如何不太平。”

辛明彰默默良久,才说:“好。”她没有再回帘子后面,反而是站在崇政殿里,把殿中所有的烛、架,都看了一遍。

这些日子,她在那些珠帘后面已经闷太久了。什么时候她才能撤去那片帘,什么时候她才能独自坐在朝堂中?只有多几个像赵敛一样的人,她才能这样做。

“步军司的将军印信,还一直握在禁中。卿有才干,我也相信卿。步军司管军之权,还是该给你。”

赵敛三辞,后说:“臣愿以绵薄之力,效力殿下。”

辛明彰终于得偿所愿。她一直想把赵敛收入囊中,今也成了,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值得高兴的?她说:“卿能真心待我,我也能真心待卿。”

奏对完,赵敛应该出去了。可他此行来的目的,却又不单是向皇后示好。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问殿下借一个人。”

“借人?”

赵敛道:“臣妻患重病,医遍皆不能根治。听闻皇后在西域寻来神医,不知能否借给臣?臣惶恐至极,手足无措至极,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后殿下能够帮我。”

辛明彰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可以。管军与娘子情真意切,我如何能见死不救?你且放心,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你。”

赵敛真诚拜谢:“臣万分感激,此生无以为报。”

“只是……”辛明彰为难道,“他是我寻来替官家瞧病的,不好轻易叫他人发觉。今日之事,仅止你我二人之口,就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是。”

辛明彰目送赵敛出殿,好久都不能平静。一旁高奉吉来为她换新茶,她闻着茶香,直说:“好做了,好做了。”

高奉吉不解地问:“殿下,赵观忱能够信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他。既然他都信我了,我怎么能不信他呢?”

“那……贺近霖的那个小铜人,还要不要拿给赵观忱看?”

辛明彰从容说:“那是下策,现有上策,还用什么威胁呢?赵敛自己已经想清楚了,除了我,再没有人能改变现状。他只能仰仗我。”

*

赵敛从宫里出来,一时迷了方向,不知将要去何处。

他望着静穆的宫门,又看碧蓝的天。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烟火气沿着朔风吹到他眼前,他闻到酒香和包子香。

宫外是自由的人间,同时也是苦难的人间。无论是良籍,还是贱籍,都是过苦日子的人。他几乎没过过苦日子,若不是昭昭,他完全不知人间的苦楚。若没有昭昭,他不会注意到白玉馆那些可怜的小唱,也不会注意到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佃农。

“阿敛,做忠臣。”

赵敛用力眼了一口唾沫,再次回头去见左掖门。

做忠臣,做忠臣。

他不是要尊太子殿下,他是要尊皇后。辛后不是要做先太后朱氏,也不是要做西汉吕氏。她是要做武氏,她是要篡周!痴儿怎可为君?辛明彰也不会让痴儿为君的。她只是要一个傀儡而已,她要用这个傀儡皇帝,将大周的政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赵敛已经完全试探出辛明彰的野心了,他记得辛明彰凌厉的眼,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怒而威。她没有把自己当作皇后,没有把自己是陛下的发妻,她是把自己当作皇储,当作大周未来的统治者。她想要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提高大周女子的地位。或许她不是真心想要解救那些娼/妓,可路走到这一步,解救又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若辛明彰不能做,那就没有人能做了。

男人们是不会想要拯救娼/妓的,官家无心挽救贱籍,李元澜也不会,崔伯钧更不会。只有皇后会。

可是,只要站在辛明彰这一边,赵敛就再也不是大周的忠臣了。

正月的风还凛冽,把朱雀河边的蜡梅香味都带过来了。赵敛牵马而行,静静把梅香闻遍,又在心中质问自己:名声,与大义,究竟什么更重要?

他为什么要救那些娼/妓,是因为昭昭,是因为他的岳母,是因为谢忘琮。他甚至在想,若没有遇见昭昭,他会变成什么样?是和崔伯钧一样,视贱籍如草芥,还是和唐任一样,流连妓馆?

崔伯钧和唐任都是三大王李元澜的人。李元澜做官家,这世间只能更烂!

女人执政,可以让这人间变得更好吗?赵敛不知道。

可赵敛别无选择了。在崇政殿上,对于辅佐皇后,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回到家里,得知谢承瑢还在睡,不想扰他,便绕到祠堂里去跪拜祖先。他从白昼想到黑夜,脑海里的思绪如巨浪翻涌。

“忠臣……”

“阿敛,要做忠臣。”

赵敛对父亲的灵位磕头,问道:“到底什么才算是忠臣。是忠君,还是忠国?若忠君,那些受苦的百姓怎么办呢?若忠国,官家又怎么办?赵氏满门忠烈,我不想做赵氏的罪人。爹,我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这是造化,是大周的造化,也是我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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