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应当是不孝典范。
做子女当恭顺孝敬,每日同父母请安必不可少。但自从到军营带兵起,谢承瑢几乎没有向谢祥祯请过安。至于“恭顺”,那也是没有的,不吵起来已经是很好了。
谢祥祯也没有逼迫谢承瑢来请安,总之是能不见就不见吧。
今日却不得不见了。
前几日谢祥祯下朝,官家身边的韦中官拉住他说了些话。韦霜华说:官家关怀,问谢家郎君有无心仪的娘子,眼瞧着年纪也到了,早日成家,择好妻子,续优香火,也可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只说“会择佳人”来应付韦霜华,以为能翻篇了,谁知昨下午官家又派了内侍把世家娘子的画像送到军营里,是过来催促了。
谢祥祯非常为难。他落不下脸去找谢承瑢,也怕谢承瑢来了就和他吵架。他想起来这几天天冷,正好托谢忘琮去送氅衣,缓和一下父子间的关系,兴许谢承瑢也就不跟他顶嘴了。
谢承瑢从雪里来,一进门就带了一身寒气。他的神色也冷,说话的语气也冷,看起来很不情愿。
谢祥祯也不多说废话,只管把那些画像推过去,说:“你已行冠礼,完全可以成婚了。平日你在军营,也见不到什么娘子,估摸着也不会有心仪之人。官家关怀你,替你找了几位,你挑吧。”
娘子们的画像还没有开封过,整齐得像粗竹。谢承瑢看都不看,叉手说:“我不要。”
谢祥祯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这是官家的意思。三衙将领成婚都要由官家过目,就算是纳妾也要有官家同意。将领择妻,以丰容盛鬋者为佳,长身玉立者在次,到时候所生子嗣也能传承武将英姿。你若是有心仪之人,就拿着画像过来,我呈上去给官家过目;若没有,就在其中挑一个。”
“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说。
“你说了不算,我都说了这是官家的意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画像已经送到了,你挑一个,我便回旨,早早把亲订下,让官家放心。”
谢祥祯也不看谢承瑢了,背过身去望后面的书柜。他看见装有亡妻遗物的小木匣子了,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里面的诗稿。他想打开匣子,却又不想让谢承瑢看见。
谢承瑢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脸很不好看。
“不想挑?你想违抗圣命么?”谢祥祯疾言厉色说,“这是规矩!三衙所有将领的婚姻都要有官家允准,不要说你,就算太尉也如此!你若是有心仪的女子,那也可以,只需把画像送进宫,让官家看一眼,官家觉得妥,那便妥了。反正就是要你现在订婚,最好是这几天就成,很难理解么?”
“我没有成亲的打算。”谢承瑢平静地说,“我不想成婚。”
谢祥祯有些恼火了,才转头准备呵斥,可看见谢承瑢为难的表情,他忽然就心软了。
他叹道:“珗京的郎君哪一个是不成婚的?你不成婚,旁人只会觉得你没用,说你不思进取。一个男子不成婚,成何体统?你迟早是要成婚的。”
谢承瑢问:“阿姐比我年长,怎么官家不催她?”
“你阿姐是女子,要是成婚了,将来身怀六甲,怎么打仗?你以为官家会允许她成婚吗?”谢祥祯苦谢承瑢拎不清,又想到他整日和赵仕谋家的二郎厮混在一起,更急了,“我就这样和你说了,和你玩得好的赵二,他将来也是要成婚的。现在他已升军使,以后靠着战功擢升有品级的武官,成亲、纳妾,都是要官家允准的。身为武将,有义务为大周绵延有习武天赋的子嗣,这是你的职责。你想逃脱,是决不可能的。”
谢承瑢有些发愣,一面想着“赵二将来成婚”,又一面想着“不可逃脱”,真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他强行平复下来,说:“我不想成婚,请爹爹回复官家,这十位娘子,我一个都没有看中。”
“你看都没看,就说不喜欢?你让这些小娘子如何做?让你娶妻,娶的是人,又不是老虎猛兽,你为何如此抗拒?”谢祥祯万分不解,“我管不了你,你不选,我让谢忘琮来选。你不是总听她的话?她选了,你也无话可说。”说罢,便喊外面小兵,“把谢忘琮叫来!”
谢承瑢忽地脑子一白:“爹爹,我不是不想娶妻。”
谢祥祯盯着他。
谢承瑢的眼神开始躲闪。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冒出来一个人,藏在迷雾里,差一点儿就能看清了。他闭上眼,豁出去了说:“我有心仪之人了,不能辜负。”
“哪里的心仪之人?”谢祥祯有些想不明白,谢承瑢压根就没见过几个小娘子,怎么会有心仪之人?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原先谢承瑢不是跑去录事巷的么?莫非是那时候瞧中了勾栏瓦舍的女子?
他开始恼了:“可别告诉我,你是看上娼妓了。要是真这样,我现在就把你的腿打断。”
“看上娼妓又怎么样?”谢承瑢轻声说,“爹爹要打断我的腿,请先自断双腿。”
“你反了天了?”谢祥祯彻底恼了,“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父子俩又狠狠吵了一架,幸好是谢忘琮及时赶到,不然还能打起来。
谢忘琮说:“既然瑢哥不想成婚,那替瑢哥回绝了便是。就说他有心仪之人,日子方长,慢慢相处,不急着成亲,不行了么?”
“你问他看上谁了?他敢说出他心仪之人是谁么?” 谢祥祯咬牙切齿地骂,“你让他说!要说不出来,明日我就回官家,后日我就去提亲!”
谢承瑢就是不说,就是要当哑巴。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的很难让人不生气。
谢祥祯肚子里的火一阵阵往外冒:“你是不是喜欢录事巷的娼妓?!”
“不要说了!”谢忘琮喊道,“录事巷怎么了?整日为这一丁点的小事吵成这样,这日子不要再过了!他现在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了,到时候想成亲,还用得着爹爹催么?”她又转头训谢承瑢,“你也是,你要么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气死人!快些走,别在这碍爹爹的眼。”
谢承瑢知道阿姐是在赶他走呢,也不多留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还要呛一句:“爹爹教训我之前先想着自己是不是如此,不然说话也站不住脚。”
“谢承瑢,你说什么!”
谢忘琮骂道:“快回去吧,瑢哥!”
谢承瑢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看天上飘的雪,看周围发上染了白的将士,看雪地里被踩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坑。他走在雪地里,忽然想起来在谢祥祯面前说的:我有心仪之人了。
说这句话时,他脑子里又在想谁呢?
只是隐约中一个幻影。幻影之中是细雨绵绵、梨花满地,油伞之下犹见一人:金色的冠、绛红的袍、润白的玉。有好闻的香味环着他,像是一缕烟。
谢承瑢在臆想中与这个人对视,和这个人率真清澈的眼睛对视,他已经牢牢地、心甘情愿地被这个人捉住了,不管怎么样都走不掉了。
这是个女人吗?一定不是。谢承瑢脑海里浮现的这个人分明是男子。他觉得自己神智不清了,为何男女都分不清,胡乱地就从脑子里就冒出一个男人来?而且他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
谢承瑢深呼吸。他站的地方是刚刚扫完雪的小路,还有碎冰泥泞,冷沾湿他的鞋履,寒气随脚底往上爬,钻到头顶。
天很干净,天边的雪化作了云,叫人一时分不清天与地。
“谢同虚!”
谢承瑢听见有人叫他,心蓦地一紧,神智不清到以为是那个幻影。他转过身去,不是幻影,是程庭颐。
谢承瑢有段日子不见程庭颐了,他挥手说:“苑和。”
“我过来送些东西给虞度候。”程庭颐笑说。
谢承瑢想到谢祥祯还在发火,就劝他:“先别去了,等会儿再过去,他这会儿不高兴。”
“你又惹他了?”
“他逼着我成婚呢,好没意思。”
谢承瑢和程庭颐就坐军营空地上,冬风恶,刮在人脸上很疼。竭目所望,遍地都是白云,天与地都成一色了。
程庭颐喃喃道:“天上的云,落到地下来了。”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反驳,“不对,天上的云,又怎么会甘愿落在地上?”
“天上没有云,那是天边的雪。怎么,有心事?”
“也许吧。”
屁股下面垫的草很潮,程庭颐坐了嫌冷,就蹲着继续看天。他问谢承瑢:“你知不知道朝廷选哪支军西征?”
谢承瑢摇头。
“要是调擒虎军,我就要上战场了。”
“害怕了?”
程庭颐摇头:“我不怕。我家里人都等着我养呢,要是能在这一战里立功,我们家就不必过苦日子了。”
谢承瑢正色道:“再怎么要立功,也不要贸然冲在最前面。以性命为重,别拿一条命换一件功。”
“我知道,我知道。”程庭颐笑说,“我练了两年,不想就此白费了。我知道自己天赋不如人,但论勤奋,我不比别人差。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在何处,也知道如何改。”
他呼了一口气,“同虚,我不求成为你这样的人。我只想,比过曾经的自己就好了。”
谢承瑢笑起来:“你会很好的。”
程庭颐挖了一手心的雪来玩。他很有心事,这心事只能和谢承瑢说了。
“同虚,你说经历过生死的两个人能成知己么?”
“能吧。怎么?”
风还在呼呼吹,刺着脸颊。程庭颐头晕晕的,迷糊起来,说:“同虚,我有个秘密,一直想要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
谢承瑢想程庭颐还能有什么秘密呢,可程庭颐说出来的时候,他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你、你怎么会?你和纪……”
“你别说出来呀。”程庭颐捂上谢承瑢的嘴巴,“我就告诉你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皇帝要给我心上人赐婚了,我该怎么办?只能不停的给我的马喂草,让我的马知道我的不安。那几天我的马撑得拉了很多粑粑,我的心上人也不怎么搭理我了,怎么办,呜呜,原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