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清平县佃农造反起义,带动周围几县一同暴动。起义军攻占县衙,冲进齐州城官府,又相继攻下兖州、迎州。
带头的佟三改名佟立德,打着共富贵的名号自封为皇帝,取国号“齐”。刘初四被封为进平王、大齐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了伪齐朝廷的重要一员。
三州沦陷之后,伪齐又于八月发兵进攻兖州南边的丰州,丰州屯驻禁军统领晏群不战而降,拱手将除平宜县之外的一城三县让给起义军。
因西边秦州正在打仗,两边同时生战实在不妥,周廷原来是想劝降,但伪齐拒不接受。珗州与丰州只隔着一个泗州,眼下丰州将要失守,如若再不镇压,珗州必危。李祐寅立刻派神策军强攻丰州,以免战火南延,又派雄略军从西边攻下齐州最西的清平县,直捣起义军大本营齐州城。
两兵分路先后出征平叛,神策军于九月初一出征,雄略军稍晚才启程。
八月的最后一日,星光点穹,月悬云中。军营箫声依旧,笼罩黑夜。
谢承瑢才从议事军帐中出来,打算回家一趟,赵仕谋将好也要回营帐,同他顺路。
赵仕谋说:“你是阿敛的上官,本来这件事我该第一个同你说的。我想把阿敛暂时调到雄略军。”
谢承瑢一怔:“为什么?”
“阿敛是我儿子,父子同军作战,应该回避。”赵仕谋已经把平叛的事情都想好了,他说,“我让阿敛跟着周仲佳,不会有事的。”
谢承瑢说:“太尉想得周全。只是我觉得,如果二哥在您身边会更好。”
赵仕谋笑笑:“我与他互为软肋,一定会瞻前顾后,贻误军机。况且他在我身边,我是用他还是不用他?我用,军中议论;我不用,军中还是议论。不如干脆让他去雄略军,省去很多麻烦事,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学会怎么打仗。”
“是。”谢承瑢莫名有些失落,“父子同朝,本就该回避。二哥离您远了,也就落不到人的口舌了。”
*
谢承瑢没有先回家,他还要去一趟白玉馆。之前谢忘琮叮嘱过他的,要他多点几次穆娘。她说穆娘辛苦,就陪在那儿喝一盏茶,喝完就可以走了。
谢承瑢每月去两回,因为阿姐每月都要传两封家书回来。月头两封,月中两封,一封是给他的,还有一封是给穆娘的。他来白玉馆,就是要把信带到。
穆娘都是坐在屏风里弹琴,多余的话他们一句也不说。曲子是无趣的曲子,屏风是灰蒙蒙的屏风,茶也是苦涩的茶。
隔壁常常有哭泣声,谢承瑢不知道她们是高兴得哭了,还是屈辱得哭了。他想起来阿娘了,阿娘曾经也在白玉馆里哭过,就像现在一样,但他不知道阿娘哭是因为高兴还是屈辱。
谢承瑢这一盏茶要喝尽了,他才站起身,穆娘忽然叫住了他。
“谢官人。”
谢承瑢朝屏风作揖:“穆娘子。”
穆娘不再弹琴了,她偶尔才拨弄几下琴弦。她对着屏风望,犹豫了很久才说:“奴听闻官人要出征了,是不是这几月都不能来白玉馆了。”
“是。阿姐还是会传家书,我会叫人送到您这里的。”谢承瑢说。
穆娘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奴愿官人凯旋。”
谢承瑢要走了,他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要和穆娘说。他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看见穆娘正掩面哭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穆娘哭。
他问道:“穆娘子怎么哭了?”
穆娘说:“我担忧秦州的信会来迟,官人您也走了,就没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了。”
“不会的,阿姐的信不会迟,也会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
穆娘还是在屏风里面,她又抱住了琴。她见屏风外踏出门的身影,和谢忘琮几乎一模一样。
录事巷边上就是建国寺,就隔一条街,谢承瑢要经建国寺回家。
其实他不是很信佛,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寺门就走不动路了。他盯着寺里面的香炉望,等到那个银冠绯袍的郎君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停在这里。
是赵敛,谢承瑢原本不知道赵敛来了。
赵敛手里抱了两本佛经,老远就看见谢承瑢了,快步跑过来:“你怎么在这儿?你从哪来的?”
谢承瑢说:“我从北营来的。你怎么在寺里?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不是要出征了么,我怕正月十八回不来,赶不上我娘的忌日,所以先来念经了。”赵敛歪着头对谢承瑢笑,“我也替你阿娘念经了。”
“多谢你。”谢承瑢看见赵敛肩上有一小撮香灰,顺手给他掸了,“一会儿回家去吗?”
掸灰的时候,赵敛闻到一股胭脂味,好像就是谢承瑢身上散出来的。他有点黯然,同时又嫉妒了,问:“你从哪里来的?”
谢承瑢摸鼻子:“我从北营来的。”
“真的?”
谢承瑢真心虚,他下意识拉了一下赵敛的袖子:“刚去了一趟白玉馆,我不是同你说过的么,去替我阿姐送信。”
赵敛又笑了,他总是笑一阵、恼一阵,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串佛珠:“我向住持求了个宝贝来给你,你明天出征的时候戴着。”
“佛珠?”
“对啊,开过光了,很灵。”
谢承瑢一点都不信佛,他也不需要什么佛珠。但这是赵敛送给他的,他一定会收下。他问:“求它做什么?”
“我怕你做噩梦,也怕你整日难安。佛珠守着你的七情六欲,有它在,你就不用害怕了。”赵敛把佛珠缠在谢承瑢的手腕上,边缠边说,“方才念经的时候,我还问神佛了。”
“问什么了?”
“我不告诉你,一会儿我告诉你了,你肯定要打我。”赵敛眼睛亮亮的,“我说神佛在上。”
谢承瑢推他一掌:“你要说就说,你不说就别说。”
赵敛嘿嘿笑:“我说神佛在上,今天谢同虚会送我回家吗?神佛说会,谢同虚不仅会送我回家,还会给我讨一个赏。”
谢承瑢真是无话可说了:“你想要什么赏?”
“你送我回家就知道了。”赵敛把佛经揣袖子里,他害怕谢承瑢会不耐烦,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你会送我回家吧?你要是不愿意,也不要紧。”
谢承瑢的心都软透了,他向来就是吃这一套的。他说:“我会,神佛都说会了,我还能不愿意送吗?”
赵敛又嘿嘿笑了:“那,天黑了,我很怕黑的,你要离我近一点儿。”
“你想我离你有多近?”
“很近很近,你贴着我最好。”
谢承瑢又要说赵敛没皮没脸了,可是他看赵敛眼睛的时候,只能说出来:“多谢二哥。”
“为什么谢我?”
“你替我求东西,又替我阿娘念经,我当然谢你。”
赵敛嘟哝说:“我不要你谢我。”
夜里有小虫藏在草丛里咕咕叫,谢承瑢和赵敛每走一步,小虫就叫一声,把脚步声都挡住了。
他们确实走得很近,但也没贴着。赵敛脸皮厚是厚,可是过于无礼的事儿他也不会做。谢承瑢没贴上来,他也不会贴过去。
大约走到巷子里,赵敛忽然说:“你知道我被我爹调到雄略军的事情了吧?”
“我知道。”谢承瑢说。
赵敛叹气:“我想和你一起的,这下我不能护着你了。”
“你怎么护我?”
“枪来了我替你挡,刀来了我替你劈,所有的伤我都替你受。”
谢承瑢笑了:“按你这么说,好像你不来,我就成窟窿眼了。”
赵敛“呸呸呸”,他不准谢承瑢说不吉利的话。他非要说好话,他说:“谢同虚在战场上永远都不会受伤的,每一次都会赢。”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样?”谢承瑢问。
赵敛对自己就没那么多好听话了:“我活着回来就行了。”
“你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了。”
谢承瑢终于贴着赵敛走路了,他们肩靠着肩,手臂靠着手臂。走了一会儿,谢承瑢又替赵敛整理衣领。其实衣领一点都不乱,他非把衣领弄乱了再重新理一理。他摸着赵敛暗红色的领子,也不敢抬头和赵敛对视。
赵敛低一低头就能碰到谢承瑢的头发了,可是他没敢碰。他怕又把人家给吓跑了,这时候吵一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好!但是他很急,他想抱一抱谢承瑢,不给抱的话,偷偷亲一下头发也行。
“我刚在建国寺问神佛!”赵敛憋不住了,“我问他们,谢同虚什么时候才能正眼看一看我。”
谢承瑢抬头看赵敛的眼睛:“我什么时候没有正眼看过你?”
赵敛咽了一口唾沫:“你真坏!”
“我干什么了?”谢承瑢觉得摸不着头脑,“我什么也没干。”
赵敛委屈地说:“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干,才坏。”
谢承瑢不给他理衣领了,还离他远远的。赵敛以为谢承瑢生气了,快步跟上去:“我没有贪心啊,我什么都没想。”
“我什么都没说呢,你急什么?”谢承瑢觉得好笑,“你看你这样。”
赵敛就差跺脚拍大腿了:“你忽然离我那么远,我真的很害怕!”
谢承瑢离他近了,又肩靠着肩、手臂靠着手臂:“这样就不怕了?”
“天太黑了,都看不清手指了。”赵敛娇娇地说,“好哥哥,你不要忽然走远,你要是把我丢下了,我就哭死了。”他又要装哭了,可怜巴巴的,就等着谢承瑢安慰他呢。
谢承瑢明明知道赵敛是在装,但还是给赵敛擦眼睛了。他也没个手帕,只能用袖子。
赵敛乖乖站着,把脸伸过去让谢承瑢给他擦眼泪。谢承瑢的袖子也香香的,胭脂味彻底消散了,只剩下蜡梅香,还有之前赵敛去寺庙留下来的檀香。赵敛把这些味道都偷偷闻了,顺便问:“我哭得怎么样?”
他没有一点眼泪,谢承瑢却还是嗔怪道:“二哥,你要把我的袖子哭湿了。”
“那你以后别欺负我。”赵敛握住谢承瑢的手,“给我个赏吧,明天你就走了,赏不到了。”
谢承瑢无奈道:“今天不能睡一起了,我得回家,你也得回家。”
赵敛摇头:“我不要这个赏。”
“那你要什么?”
赵敛没骨头了,软绵绵猴在谢承瑢身上。现在他不要脸了,什么礼义廉耻也不要了,他就想搂搂抱抱,就想闻闻谢承瑢身上好闻的香味。
他真的很重,谢承瑢差点儿没持住,往后踉跄了几步:“哎呀。”
“我们又要很久见不了了。”赵敛难过地说,“我这样抱你一下,你不会生我气吧?”
谢承瑢说:“不会。”
赵敛继续难过地问:“那我再抱紧一点,你也不会生我气吧?”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二哥。”他想说“我快喘不过气了”,但赵敛以为他是不愿意,马上又装哭了。
“我不会生气的,你抱得好紧,我快喘不了气了!”谢承瑢说。
赵敛松开了一点,继续哼哼说:“我在寺里问神佛。”
谢承瑢笑着打断他:“神佛都被你烦死了吧,你念个经,问题那么多?”
“我问你!我问你呢。”赵敛蹭谢承瑢的颈窝,含含糊糊说,“我可不可以……你一下。”
“可不可以什么?”
“我可不可以……”赵敛把脸拿出来,在谢承瑢耳边轻轻吹了一句,“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啦。”
“你不敢说那就算了。”
赵敛急死了,抱着谢承瑢一直晃,急得慌。他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一直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从建国寺到赵宅,原来半个时辰都不要,今天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谢承瑢都走累了,他实在不懂赵敛的心思,就猜:“抱也抱了,搂也搂了,你总不能要我亲你吧?”
赵敛突然站直:“你猜到了!”
“你滚吧,不要脸。”谢承瑢不搭理赵敛了,因为他自己耳朵都烧红了。他一个人往黑暗里走,边走边说,“快点回家了,我也要快点回家了。”
走了好几步,没听见赵敛跟上来。谢承瑢回头看,赵敛还直挺挺站在后面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和我走了?”
赵敛说:“我在难过呢。”
谢承瑢实在没办法了,他折回去,又和赵敛靠在一起。他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烦你。”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赵敛很沮丧,“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啊。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有好久都看不见你。好哥哥,我会很想你的,我会比任何人都想你。”
谢承瑢抱住他,就像刚刚他抱自己一样。
赵敛的脸也烫了,他假装很镇定,不过现在不敢问能不能亲了,他吓死了。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明天早上你就不用来送我了。”谢承瑢说,“你过几天要走,记得带点药,我怕你伤了没得治。”
赵敛点头,悄悄回抱住谢承瑢的腰:“等我们再见,我肯定变成老叟了。”
谢承瑢笑起来,在赵敛脸颊上亲了一口:“别变成老叟了,二哥。”
赵敛“刷”得一下脸更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呢,谢承瑢就亲完了。他觉得被亲的那个地方好烫,又觉得谢承瑢的嘴唇很软。
他把谢承瑢搂得紧紧的:“谢同虚。”
“又怎么?”
“你会娶我吗?”
谢承瑢不理他,拖着他往回走。
赵敛走路也不会走了,像软软的一滩泥巴。他是被谢承瑢的亲吻给烧融化了,他还向再亲一回,可不敢太贪心,怕谢承瑢烦他。
终于到了赵宅门口,谢承瑢松了一口气,要把赵敛推进去。可是赵敛又问:“你会想我吗?”
“会,我怎么敢不想你呢。”
赵敛满意了,摸了一下刚才谢承瑢亲过的地方:“那你要想着我啊。”
谢承瑢说:“放心吧,一日十二个时辰,我都会想着你的。”
赵敛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往回走。谢承瑢问怎么了,他说:“你刚才亲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你真贪心。”
“我就贪心这一回。”
赵敛把脸凑过去,“方才左边,这会儿右边,我要对称的。”
谢承瑢捧着赵敛的脸,轻轻亲了一下。亲完之后,他也没想着拿开手,他还是盯着赵敛的嘴唇看。
他感觉到赵敛的呼吸重了,也感觉到赵敛在向他靠近。
“你会娶我吧?”赵敛忽然问。
谢承瑢没说话。
赵敛很恼地说:“你真坏。”
谢承瑢笑了:“回家吧,二哥。”
赵敛回家去了,临进门前还跟谢承瑢说:“你要记得想我,是真的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要想我。”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