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祥祯战死、晋和失守的消息传到延州城了。
雪还没融,但有日光。崔伯钧端了一碗热茶,就坐在府衙的院子里晒太阳。
“崔官人。”
延州知州高适成忽然从屋里窜出来,匆匆行至崔伯钧面前,“我听说……我听说谢祥祯战死了?晋和县也?”
崔伯钧慢缓缓抬头望了一眼,悠哉说:“嗯,怎么样?”
高适成有些急迫:“谢祥祯战死,晋和县失守,那下一个遭殃的岂不就是延州城?!我真是罪孽深重!现在怎么办?您怎么还坐这儿呢?是不是要集结大军去和西燕人对抗?”
“你罪孽深重?”崔伯钧不悦地把茶盏放在旁边小桌上,反问道,“武将打仗,和你文官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高适成心里慌了,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住,便说,“朝里来算账,我怎么说呢?我……”
崔伯钧一字一句重复道:“武官打仗,和你文官有什么关系?”
高适成见他变脸,不敢多言了,只说:“是。”
“高大官人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崔伯钧从椅上起身,“打不到延州城的,谢忘琮不还在外面吗?再不济,还有一个谢承瑢。等他们都战死了,你再急,也不迟。”
“谢承瑢?”高适成眼珠子一转,走上前说,“你是说,原先到均州任马步军都部署的谢承瑢?”
“是,是他。”
高适成悻悻然走到一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谢承瑢,当初他答应要保举自己入京为官的,话说得如此如此好听,到头来都他娘的跟放屁一样!
崔伯钧看出来他的异状,问道:“怎么,你和谢承瑢有什么过节?”
“过节?”高适成撇眉,笑说,“过节,过节倒是没有什么过节的。就是……”他不敢说他当年在均州的那些破事,担心崔伯钧知道了,告他一状。
可他的任何表情都瞒不过崔伯钧,崔伯钧又问他:“怎么,闹过不愉快?”
高适成作揖:“没有。”
崔伯钧料定有,遂大方说:“你没有,我有。我跟谢承瑢有些过节。”
“哦?”
“是私事,也是公事。”
高适成试探道:“谢承瑢还做了如何……如何丧心病狂的事儿,惹到官人了?”
崔伯钧冷哼:“他确实做过丧尽天良的事!可公归公,私归似,我同他再有什么过节,也不能怠慢了国事。”
“是,是。”
崔伯钧轻拍高适成的肩膀:“我希望官人你也是公归公,私归似。可不要公私不分,耽误了国事啊。”
高适成低声下气说:“是。”他目送崔伯钧走远了,自个儿在原地喃喃,“公归公……私归似……”
他走回屋里,越走,越担心他原先在均州干的那些事曝露人前。
谢承瑢是知道他的把柄的,这些把柄能毁掉他的前程,他不得不为自己着想。
“谢承瑢……你要是像谢祥祯一样,死在战场上,我也就不烦了。”
*
谢忘琮还是没能找到弟弟在哪里。
她听人说谢承瑢被贺近霖调回来了,但没有入城,应当还是在延州城外驻扎。
“我们是去找同虚会合,还是去延州城求援?”王重九问她。
谢忘琮左右为难,她当然是想先去见弟弟的,但谢承瑢手里一定没有多余的粮,她不能让将士们跟着她白跑。进延州城当是一个绝妙的办法,她或许该试一试。于是说:“去延州城求援。”
她带兵到延州城下,只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老远就有城墙上的兵盯着他们。
谢忘琮行马到城下,抱拳对城楼上守将说:“我们是征西北路军的,我是谢忘琮,请求进城与南路大军会合。”
城上守将听了,板着脸回:“贺将军说了,正值战事,没有官家手诏,任何人不得进城。”
“官家手诏?”王重九朝楼上啐了一口,“我们他妈的上哪给你弄官家手诏!没看到我们手里的旗吗?你不认识谢家军旗?”
守将脸上更阴沉:“旗是旗,人是人。没有官家手诏,任何人不得入城!”
“你!”
谢忘琮拦着冲动的王重九,又和楼上人说:“贺将军认识我,还请将军报给贺将军。”
小将并不敢太怠慢,转身就去城里找贺近霖。
王重九气得直骂娘,说:“弟兄们都他妈的快饿死了,等我们去求官家手诏,再回来,估计人早他妈的死光了!”
“好了,不要骂了。现在是战时,贺近霖有防备心也是对的。等他来,我们自然就能进了。”
消息传到军营里,贺近霖正在和延州的守将们商议战事。
纪鸿舟和戚渊都在,他二人刚得知谢祥祯战死,也才知道秦州增援北路军的粮道被封,很是愤怒。纪鸿舟质问贺近霖:“秦州不能援谢祥祯,你为什么不同我们说?你就眼睁睁看着谢祥祯孤军在外?!”
戚渊也说:“唇亡齿寒,秦州没了,延州一定守不住。贺将军身为征西南路军的主帅,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贺近霖被训得说不出话,转头又向崔伯钧求救。崔伯钧哪儿理他呢,低头默默不语,一直没和他对视。
纪鸿舟说:“谢祥祯战死,谢忘琮、谢承瑢还在外,我们必须要迎他二军入城。”
“迎他二人……”贺近霖磕磕巴巴地望向崔伯钧,“能不能迎他二人入城?”
崔伯钧反问:“你问我?”
“身为一军主帅,连一个决定都要问监军!你这个主帅怎么当的?能不能当?不能当就赶紧滚蛋,别他妈的在这儿耽误军机!”纪鸿舟猛击书案,吓得贺近霖一哆嗦,更不敢说话了。
刘宜成听了,阴阳怪气说:“纪将军好威风啊。官家有诏,战时,地方马步军都部署当遵主帅军令,连宋将军都要受他节制,你说这番话,是不是以下犯上?”
“你?!”
戚渊解围说:“好了,风临,别冲动。”他同帐中其他人说,“谢忘琮和谢承瑢两军在外确实不妥,若遇不测,不是白白给西燕送俘虏吗?依我看,不如就让他们回来。”
“是……”贺近霖小声说。
“是什么是?”崔伯钧挺直腰背,“西燕人有多狡猾,你们不知道?我听消息,金宗烈早有意招降谢承瑢。他们姐弟有没有降了西燕,你们知道?就这样让他们进城,岂非引狼入室?”
纪鸿舟呵斥道:“你真会想,谢承瑢绝对不可能降!”
“你就这么了解他?”崔伯钧大笑,“谢承瑢早就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了,也被官家罚得罢去官职。他怀恨在心,要有反心,你能知道?还是说你跟他结了同党,也想叛周?”
纪鸿舟刚想回骂,戚渊抢在他前面说:“好了,将军何必在此时吵嘴。谢忘琮和谢承瑢是孤军在外不错,就算不能进城,好歹粮饷要跟上。贺将军,你觉得呢?”
贺近霖迟钝地说:“是,就先安置在城外吧。”
守城小将很快回来报谢忘琮,说主帅有令,不得入城,但会给粮食。
谢忘琮无法,只能妥协说:“多谢了。”
将士们终于吃上饭,倒也没在乎是不是能进城了。谢忘琮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想到不知所踪的谢承瑢,担忧说:“我们在这儿能吃得上饭,不知道昭然如何。”
王重九说:“等吃完了饭,叫一个弟兄去找同虚。”
谢忘琮颔首:“辛苦你了,小五。”
“说什么辛苦。”王重九咬了一口馒头,“我和同虚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我早把他当成是自家人。自家人在外面,我能不担心吗?”
“贺近霖不给我们入城,我们位置太显眼,很容易被金宗烈盯上。得想个办法,远离城门。”
王重九觉得也是:“延州外倒是有不少山,我们找一处扎营?”
“好。等雪融了,我们就走。”
夜里,谢忘琮军都窝在城墙角。将士们好些日子没睡好觉,现在仍然艰苦,没有被褥,就揣着手、蜷着腿。
谢忘琮睡不着,她盘膝坐在火堆边,一边在想着谢承瑢,一边在想着已经战死的爹爹。她有点儿找不到方向了,不知道是天地太白了,还是日子没有盼头了。她盯着火光,默默叹了好几声气。
“将军?”
谢忘琮抬头,原来是王重九。
“还不睡?”
“睡不着。”王重九过来坐下,问,“你在想什么呢?”
谢忘琮轻声说:“在想着,等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应该去哪儿。”
王重九嘿嘿笑了:“去黄州怎么样?你还没去过我家乡呢。”
“黄州?”谢忘琮想到穆娘了,“她也在黄州。”
“你说那个穆娘子?也不知道她到了没,我们也收不到什么信件。”说到这儿,王重九搓手,“我这几天一直想个事儿,不敢和你说。”
“什么事?”
王重九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是年底了吗?我想写封信回家去。我也有好几年没往家里写信了,怪我不会写字。”
谢忘琮问道:“要写什么?我给你写。”
“就写个报平安的信吧,说我在珗州一切都好,不要挂念我。等……”王重九鼻子一酸,“等春天来了,我就回家去。不管这儿仗完没完,我都跑。”
谢忘琮推他一把,佯装发怒:“你跑?你跑了,咱们军怎么办?”
“我说笑的呢!”王重九举手喊停,又说,“我觉得春天仗应该能打完了,到时候我就先不回珗州了,到家去一趟。回过家,我再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吗?那穆娘子不是也在黄州。”
“好啊,我正好与她很久没见。”谢忘琮找不着笔,挑了一根树枝来烤,烤成炭了,又扯了一块干净的布来写字。
她写:我在珗州一切安好,盼家里也好。归期暂定,待来年春日,小五就回家去。
王重九摸一摸这块布,说:“十几年没回家了,这回我一定要回去。我要看看我的老爹老娘,他们年纪大了,肯定想我。”
谢忘琮也想着,等仗打完了,就辞官,和谢承瑢到别地儿去。黄州也好,江南也罢,反正永远都不回来了。
*
思衡到均州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他以前没怎么骑过马,行得不快,加上暴雪难前,路途耽搁,走了一个月才到。
到了均州城,他立刻去找赵敛。这一路坎坷,到均州城也坎坷,军营内守卫森严,不要说找人,连大门都不能进。
他急得在门口转圈圈,不断解释说:“我认识赵官人,我现在就要见到赵官人。”
门口守兵毫不客气地说:“认识赵官人的多了去了,各个都要来见,那军营还不要练兵了。快滚。”
思衡被轰出去,三步一回头,还想着办法要进去。
军营门口一共二十个兵,其中一个望着思衡的背影,忽然说:“我怎么看他,这么眼熟?”
“眼熟?莫非真是部署的朋友?”
那小兵沉思半晌,突然一个激灵:“那不是谢……谢都部署吗?就赵部署前头的那位!”
剩余十九个小兵瞥眼看去,越看越眼熟,好像真是那么回事。方才冲思衡的小兵慌了,说:“要真是他,那我可就犯大罪了。”遂伸手叫住他,“那边那个!”
思衡焦急地转过身去。
“你在门口等着,我给你通报去。”
思衡笑起来,抱拳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小兵去报给赵敛的时候,赵敛正在和秦书枫讨论西北的战事。
他们隐约听了一些传闻,说贺近霖遣谢承瑢出延州,又听说同谷被夺一事。赵敛本来就非常厌恶贺近霖,经这一遭,更是憎恶。
“贺近霖根本带不了兵,看来我们还得做好守均州的准备。”秦书枫说。
赵敛投了一箭进壶里,没说话。
正此时,小兵来报,说有个人要来见他。他没上心,也没问是谁,直接说:“不见。”
“我瞧这人非常眼熟,都部署还是去见了好。”
赵敛手里还拿着长箭,他转眼看过去,问:“怎么个眼熟法?”
“这人好像是……好像是前均州都部署,谢将军。”
“什么?!”
均州还下雪,雪雾弥漫,根本看不清路。路中的积雪虽然被扫干净了,但仍有冰晶,走在上头很滑。
赵敛跑得快,脚却很稳,直把秦书枫甩在身后。
阿昭怎么会来均州呢?跑的时候,赵敛总是在想。他有些怀疑,可还是毫不犹豫赶到门口,立定时,果真见一高而瘦的青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满身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