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李祐寅脑海里飘过许多东西。
有他小时候戴的那只长命锁,中秋时候韦霜华给他戴的花簪;还有他登基时穿的那身厚重的热得浑身冒汗的裘冕,不准乱晃的冕旒。
他听见文武百官齐道“吾皇万岁”,他站在台阶的最高处,俯瞰群臣。
“我……”李祐寅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和辛明彰说,“我去找了上回奉先祠门口遇见的道长,叫他给我写一份中秋贺词。”
“道长写了什么?”
“十天子,旦迎朝。除旧符,恭新桃。起初,我以为他是记错了日子,误以为今天是除夕。可是,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都想不通。”
辛明彰随着李祐寅的话去想,说:“道长道行那样高深,怎么会记错日子呢?也许是他有什么话,不好明着说,只能委婉地告诉官家。”
“有什么话?”李祐寅又去想那些字,说,“十天子,旦迎朝。他是想告诉我,黎明将过,清晨要临。那十天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十?”
“朝……赵。”李祐寅缓缓睁开眼,“十、旦。仕天子,寅迎赵?哈哈!”
“官家!”
李祐寅坐起身来,拢起袖口:“他是在说,赵仕谋?”
辛明彰随他坐起来:“会是么?”
“赵仕谋被我罢了兵权,可是他还在朝中。他说他病了,不能上朝,躲在家里。可谁知道他在家里做什么?他是不是要做天子,他是不是有心要把我从皇位上拽下来?”说罢,李祐寅喊道,“韦霜华!”
韦霜华悄悄进来:“官家。”
“去找察子来,问问他,赵仕谋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把他这几月的一言一行,全部都告诉我。”
“是。”
辛明彰心中不解:“赵仕谋已被官家罢了兵权,还能做什么?”
“他在朝堂四十多年,心腹之人,岂止是那些被我调走的人?今日筵席,我试探要给赵敛赐婚,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不是已经胜券在握了,他一定还有后招,否则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兵权拱手上交?”李祐寅讥笑起来,“他赵仕谋是谁,他活成人精了!”
寝屋明明点了灯,可李祐寅还觉得黑暗。他的心猛然狂跳,喃喃着“赵仕谋”。他说,“太顺利了,本不该这么顺利的。”
李祐寅掀起被子,随手拿起外袍:“你睡吧,我去崇政殿。”
夜深透了,今夜有微风,吹摇宫中暖灯。
李祐寅乘辇于宫巷之中,心随风飞到崇政殿去。
他在崇政殿的烛台边上坐了一夜,等到皇城司的察子来报,说长公主身边的内侍来报,太尉每日卧床,很少出来。
“赵仕谋天天都躺在床上,哪里也不去?”
“太尉每日清晨都会去祠堂跪拜,咳着进去,咳着出来。用完早膳,又咳着回房,后就不再见人了。”
李祐寅冷冷说:“去祠堂跪拜?跪拜谁?”
“太尉说是跪拜先夫人。”
李祐寅垮坐着,扬起袖,露出一截手腕:“跪拜先夫人……”他忽转神色,“叫谢祥祯、杨荀,和曹规全,下了朝来见我。”
*
早晨下了点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
谢祥祯看着坠下来的串成珠的雨,从崇政殿往宫门去。
**
中秋一过,天气就冷了。
谢承瑢换了厚衣,蹲在马军司的马场发呆。他才练完兵,就在这儿按约定等赵敛。
他算是被隔绝起来的人,因他被调入马军司,不认识什么人,白日里说话便少了。逢见了人,又要扬着酸涩的嘴角笑,笑一整天,脸都僵了,好没意思。傍晚就不同了,下了训,可以松着脸等赵敛过来,不必装模作样。
但见了赵敛并不会沉着脸,他发自内心地要笑,烦不了嘴角酸不酸。
“阿昭!”赵敛老远见了他就喊,冲他奔过来,比昭昭还快。
谢承瑢站起伸,张开手臂迎接他,被他扑了个满怀,抱着转了一圈,头晕乎乎。
“吃饭了没?”谢承瑢说。
“没吃呢,我拿了四个包子来,咱们一人一半。”
赵敛从怀里掏出纸包的包子,已经被压扁了,但馅还在。他担心谢承瑢不够吃,又说:“我给你三个,剩下一个我吃。”
“就一人一半。”谢承瑢拿了两个包子,“二哥,我什么都和你对半分。”
吃包子的时候夕阳正挂在天上,他们就对着夕阳吃,吃着吃着,赵敛的眼睛就不望着夕阳了,全心看着谢承瑢。
“你看我做什么?”
赵敛用指腹点着谢承瑢眼下的疤:“那药不管用,怎么还在呢。”
“消不掉了,都这么久了。”
谢承瑢对伤疤并不是很在意,也没有那样在乎自己这张脸。但赵敛在乎,他把包子叼嘴里,捧着谢承瑢的脸看好久,心疼道:“我求求高人去给你祛疤呢。”
“不要,又不影响什么。你不喜欢?”
“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可惜。不过也还好,只是很小一道,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赵敛突发奇想,“哎,我也在我眼睛下面划一刀,这样咱俩就一样了,对不对?”
“去你的,你又要死了。”
赵敛笑倚在他身,说:“阿昭今天还去韶园么?”
谢承瑢拽了一指黄草:“不去。”
“为什么不去?”
“昨天不去过了?”
“昨天吃了饭,今天就能不吃了?”
谢承瑢觉得语塞:“你把那个比作吃饭?真有你的。”
赵敛点头:“那我今天请你吃鱼去?”
“不要,我不跟你在一块儿。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回家了,不去和你爹爹请个安?”
“不请,我爹天天躺在床上睡觉,我扰他做什么。”
谢承瑢拿一根枯草挠赵敛鼻子,说:“太尉说要辞官致仕,官家还没同意?”
“没有,官家不会同意的。”赵敛觉得痒,就撇开脸,“要是同意他辞官,岂不是显得太没有人情?官家很在乎旁人看法的,他应该不想做个凉薄的官家。”
“是了。”谢承瑢思考了一阵子,说,“二哥哥,要是太尉真的致仕了,会去哪儿?”
“估计回均州吧。”赵敛见谢承瑢不说话,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要走,也得把你给带走。”
“我要不去呢?”
“你不去?那……那我就一个人回去了。”赵敛握着谢承瑢的手臂,当作刀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摁。一会儿又说,“最近练刀总觉得没进步,想了好久,也不知道错在何处。”
“我陪你练练?”
“我怕伤了你。我在找杜奉衔练,他的刀法也不错,我天天和他一起练。”
谢承瑢抽回手,说:“天天在一起,他的刀法比我还好?”
“我从来不拿你和他比,谁都比不上你。”赵敛欲撒娇,却听身后有人叫他:“二哥!”
瑶前小跑着过来,说:“张妈妈来叫你呢,说今天阿郎让你回家吃饭去。”
“我知道了。”赵敛嘴上答应,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瑶前又说:“阿郎说现在就回。”
赵敛嘟哝:“我都吃过了,也不早说。”
谢承瑢理好赵敛的头发,捧着他脸亲一口:“去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赵敛跟他讨价还价:“那明天去韶园,你先答应我。”
谢承瑢笑着说:“滚。”
“我滚了,明儿见。”赵敛跳起来,拍去衣上灰尘,说,“明天一定要跟我去韶园啊,我教你写字。”
“我知道了!”
赵敛跑走了,三步一回头,扬手说:“我教你写褚遂良啊,《雁塔圣教序》!”
谢承瑢同他招手,忽有一阵秋风,带走了赵敛。
***
赵仕谋在书房。
赵敛原先跑了寝屋,没见着人,兜来转去找到书房,才见父亲和大哥。他先拜,而后才说:“爹爹找我有事儿?”
赵仕谋神色凝重,把桌上那份札子递给了赵敛。
“这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赵敛打开,见稍劣却工整的字迹,简略读过,只归纳出一句:臣参太尉赵仕谋欲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清查。
“九月十日,同州节度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臣谢祥祯札子……”赵敛紧盯着署名,遽然抬头,“这是什么?”
赵仕谋道:“禁中的韦中官送来的札子,说是官家要我看的。”
赵敬忿忿:“爹爹已经被架空了官,休闲在家,为何朝堂之中还有人对爹爹不罢休!欲有谋逆之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欲有算得什么?”
赵仕谋望向赵敛。
赵敛反复将这份札子读了三遍,说:“模棱两可的,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谢祥祯找不到任何能够证明爹爹有谋逆之心的证据,爹爹不必担心。”
“我自身清白,无甚好忧。这是官家故意拿来给我看的,是威慑,也是提醒。他急着要把我逐出京城,远不是辞去殿前司都点检一职那么简单。”
赵敛将札子合上,稳稳放在案台,说:“既如此,爹爹怎么做?”
“我已经提交了表辞官的札子,官家一直没有回复。”赵仕谋揉捏眉心,“我忧官家在意群臣之言,还需我亲自上朝,向官家辞官,才得罢休。”
赵敬问道:“这事颜先生知道么?”
赵仕谋说:“我还没有告诉他。”
“此事要不要同先生说说?总有个万全之策能应对。”
赵敛说:“既有人上奏弹劾爹爹,如若爹爹私下里再去寻颜相公,万一传出什么‘结党营私’,恐连累相公。朝中新相杨荀,本身就是御史台上来的,正愁上任无功绩,如若要他找到此缺漏,必然借此打压颜相公。”
“是。”赵敬懈在椅上,“如何是好呢。”
“叫谢同虚去找先生?”说完,赵敬又自我否决,“这札子是谢祥祯递的,谢同虚知不知道还未可说。”
“他一定不知道,他也不能去找相公。”赵敛说。
赵敬问他何故,他不答,只同赵仕谋再说:“爹爹辞官还乡,最为稳妥。”
“我也觉如此。朝会时我见官家脸色,如若他对你还有几分容纳之心,你就留在上京;如若他眼里一丝留不得,你就跟着我……”赵仕谋眼露万千遗憾,“你就跟着我回均州吧,阿敛。”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谁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