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又做梦了。
梦见一片白茫茫的地,雪缠着风飞向他,扑了他满身。他走在雪地里,脚深深陷入雪中,要很费力才能拔出来。风大雪大,他裹紧了身上的氅衣,遥望远方的白山。
“谢昭然……”
他茫然对雪。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佟立德就站在那片雪里,他展开手臂,要把这漫天的雪指给谢承瑢看。
“你怎么知道我叫谢昭然?”谢承瑢拔出脚,再次埋进雪坑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很久吗?”
“我死了很久了,你也死了很久了。”佟立德大笑,“谢官人,你也死了很久了。”
谢承瑢摇头:“我没有死。”
“你确实已经死了。”佟立德凝住笑容,“自从你深陷污泥时,你就已经死了。谢昭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清清白白的谢昭了。”
“清清白白……”谢承瑢的肩膀突然疼痛起来。他弓起背,拼命想堵住身上冒血的窟窿眼。
可是血还在流,他一点儿都拦不住。
“你这辈子都融不到那些人里面,这辈子都不能和他们共情的。你白白葬送了对你有恩的崔公!你手上的血已经洗不掉了……”
眼前白骤而变成红色,他抬起眼,原来漫山遍野的雪不是雪,是血霜。
“推翻不了它,你就只能成为它!你只能成为它……”
谢承瑢陷到无尽的地狱中去了。他听见无数恶鬼哭泣,他看见娘被恶鬼缠身。他望见数万曾被他杀死的士兵,望见崔兴勇……他们都在伸手乞求他的解救!
“只要你下了地狱,我们就能活了。只要你死了,我们就能活了……”
他猛地惊醒,汗浸了一身。
帐子里没人,这会儿他们都去操练了,也没得空来盯着他睡觉。他缓缓环视帐子一周,嘴中念着:成为它……成为谁?
他颤抖着坐起身,用袖子擦干额上的汗水。外头偶有脚步声近,他懒得动脑子分辨是谁,只是伏背想事情。
因为他不开城门,所以崔兴勇死了。可他根本不能开城门,如果开了城门,那因此而死的人会有更多。他至今仍在反思,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就不该让崔兴勇出去溜圈儿,更不该在崔兴勇痊愈之后还占着主帅之位。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以为只要秦州挂着他的旗子,金宗烈就不敢来犯。
现在崔兴勇死了,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官家交待,也没想好怎么和文武百官交待。
真该就这样睡过去的,那就不用再管这些烦心事了。死了,也就不怕有人骂了。
帘子被人掀开,贺近霖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管军。”
谢承瑢望过去,虚着声音说:“怎么了?”
贺近霖把帘子系上,蹑手蹑脚地跑到谢承瑢跟前去:“方才我在辛平县外头和燕军打了一场,胜了。”
谢承瑢反应了很久,才说:“嗯,你做得很好。”
“您现在病了,没办法分神再管军里的事。我虽愚钝,但渴望帮您分一点儿压力。”贺近霖字字肺腑,“我想替您分忧,您只管安心养病吧。”
他靠谢承瑢很近,伸一拳就能碰见人。
谢承瑢闻到贺近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这淡香莫名熟悉,只一缕就让他想起身在延州的阿敛。他疑心说:“军里来什么人了吗?”
“来什么人?”贺近霖支支吾吾的,咽了好几口唾沫,“管军,有件事我不知要不要同你说。”
“你说。”
“我……我之前听人家说,延州现在局势大好,萧弼军也几乎都撤出延州。”
谢承瑢松了一口气:“这是好事,你紧张什么呢?”
“可我听说……均州的都部署不是到延州支援了么?萧弼军之所以受到重创,是因为均州都部署爱杀降。”贺近霖看见谢承瑢露出疑惑的表情,又立刻说,“均州都部署暴戾不堪,坑杀了数万西燕士兵,据说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萧弼因此损失了无数战将,不能同其作战,这才退出延州。均州都部署还想虐杀萧弼呢,但是失败了,没有杀成。”
“坑杀士兵?虐杀萧弼?”谢承瑢听得脑子晕,“怎么会呢,怎么没人来告诉我这回事?”
贺近霖作为难状:“这都是被人唾骂千千万万遍的事儿,哪能放到明面上来谈。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还说,均州都部署原来就爱杀降,曾在崇源年佟刘叛乱的时候,他就杀降过。所以……所以这话,也不算是捕风捉影的。”
谢承瑢不语,他背后噌噌冒冷汗,可又不知道回答什么。
后来他随口问:“你怎么突然说起均州都部署来了?”
“均州都部署他……到秦州了。”
谢承瑢抬起眼,露出星星点点喜悦的神色:“他来秦州了?”可随后,他又忐忑起来,“他来秦州做什么?”
贺近霖说:“不知道,总之就是来了,还正好与我碰上。”
谢承瑢有点儿担心了。原来赵敛私自调兵出均州支援延州已是放肆举动,今又随心所欲到秦州来,岂不是放肆上加放肆了?他觉得不好,不顾背后疼痛掀开被子:“他在哪里?”
“你怎么起来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我不疼了,我要去找他。”
*
赵敛到了均州军营,不能第一个见谢承瑢,只能先和纪鸿舟见。
纪鸿舟听传令兵说他来了,高兴得亲自跑到军营门口接人。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总算看见昔日伙伴了,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二哥!”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军营中才放饭。帐子外点了火把,方勉强照亮来路。
赵敛在马上辨认一会儿,确认是纪鸿舟无误,赶忙跳下马,疾步到他面前。
他扶着纪鸿舟的上臂看许久,高声说:“无意入秦州,天色已晚,只好先借你这儿住一夜。”
纪鸿舟一下了然,大方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不要说是一夜,你来这儿住半个月也成!”
两个人也傻了,一直笑,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要作揖。
“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好作揖,论官你比我高。快进来!”
二人久别重逢,话格外多。纪鸿舟问他近况,他一一俱答,好像原先没通过信。问他还不成,还要和边上的将士们解释,说他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又说他怎么到秦州来的,云云。
直到营帐里,没人盯着了,才稍稍自在一点。
这也不必强笑了,赵敛沉下脸,立刻想去看他心里挂念的谢承瑢。
“你来秦州,有调令吗?”纪鸿舟赶紧问。
赵敛坦然道:“有个屁的调令,没有调令,我瞎跑的。”
“你要死了,你擅自带兵出城,擅离领地,是不是要死?”
“死什么死,不过就是追萧弼追远了,到了秦州,恰逢天黑,我就多逗留了一阵子。这也不行?”
纪鸿舟无言以对:“你别仗着有功就为所欲为,你这功说到底还是谢祥祯让给你的,猖狂什么呢。你敢猖狂,我还不敢,我还有家室呢,你不要拉着我一起死。”
赵敛推他一把:“别天天死不死的挂嘴边,我还不想死呢。阿昭呢?怎么样了?”
“醒了,伤口还凑合,就是人有些呆了。这可不能怪我没找人给他治,他原先就有旧伤未愈。”纪鸿舟看赵敛要跑,拽着他手臂就往回拖,“我真服了你了,你乱跑什么?人就在那儿也不能丢,你现在就去找他,干脆让全军营的人知道好了。”
赵敛转了一圈,到椅子上坐。他问:“人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机灵了,同他说话,他要反应很久才能答。医官说也许是伤到脑子了,有些忘事,过几天就能好。”
“忘事?伤到脑子?”赵敛又站起来,“可不能把我给忘了。”
纪鸿舟再拦住他:“哪能把你忘了?把我们忘了都不能把你忘了!晚点再去吧。”
赵敛同纪鸿舟坐在帐子里,没空吃饭,光顾着谈延秦战事。
纪鸿舟说:“曹规全原先就因赐婚的事情和谢祥祯闹不快,现在官家又把他们弄到一阵去打仗,我实在不解。将相不和,仗能打顺吗?”
“将相不和才好呢。依我看,官家分明是忌惮谢祥祯了,不想他位高权重,手握兵柄。如果我是官家,也会找个人来牵制住谢祥祯,防止天高皇帝远的,谢祥祯自立为王。”
“官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让谢忘琮和谢承瑢管军呢?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两个。”
赵敛一颗一颗拨手上的佛珠:“一个太多了,三个最好。反正都是一家子,各管各的,等不要了,逐个再破。力分散了,总比力和起来好打。”
纪鸿舟恍然大悟:“谢家看上去是一家,其实内里未必团结。二哥你这样想,其实也有道理。”
其实这不是赵敛想的,是先太后、先父和先相公一起想的。而他只是顺着他们的意思继续做而已。
他拨弄珠子的手停了,说:“我不打算让谢同虚和谢祥祯争,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他捞出来的。”
“为什么?”
“谢同虚根本就不适合做武将,做武将只会把他原本的性子磨得一干二净。他满身是伤,到头来倘再被官家猜忌,怎么办?他本来就是负伤前行,从秦州到珗州,再从珗州到均州,又再来回奔波。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能要了他的命。”
纪鸿舟没说话。
赵敛又说:“我不能走一步算一步,他将来怎么样,我将来怎么样,这些都是要思量的。谢同虚根本就不是做武将的料,这条路走得越远,他越痛苦。”
“你想全身而退?谢同虚现在已经做了管军了,再想退,根本做不到。”
赵敛把珠子揉成一圈,揣在袖子里:“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他全身而退。”
纪鸿舟倾身上前去,问他:“要是谢同虚不愿意呢?要是他舍不得丢下已得的权柄,又怎么办?”
“不会的。”赵敛从容说,“我足够了解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有办法走,他绝对不会回头的。”
“你太相信他了。”纪鸿舟无奈地摇头,“二哥,你把你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了。他和谢祥祯是亲父子,血和水,到底哪个浓?”
“血浓,可我也不是水。谢祥祯将来要怎么和官家斗,要怎么自保,这些和我都没关系。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我想把谢同虚带走,他凭什么拦我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走的。”
纪鸿舟说不上话了。他该不该责备赵敛执迷不悟呢?可他自己也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全身而退,他也想带着程庭颐走。
默然良久,他同赵敛说:“如果你有全身而退的办法,记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