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朝赵仕谋拜道:“问爹爹安。”
“你怎么来了?”赵仕谋见赵敬发上湿渍,又瞧他眼下发灰青色,问道,“没睡好?”
“昨夜温书,睡得晚。”
“温书?”赵仕谋牵着马往东门大街走,边走边问,“昨天夜里,今天早上,有没有向长公主请安?”
有风呼在赵敬的额头,他觉得又凉又昏。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赵仕谋也了然了:“你越发糊涂了,整日留着长公主一人在屋里,叫旁人如何说?”
“我回去便向长公主请安。”
四周没人,有些话不用遮遮掩掩地说了。赵仕谋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你小,做事不懂分寸不要紧,如今你已与长公主成婚,有些道理,还需我同你说么?君臣之道,她是长公主,官家亲姊,下嫁于你,你作为臣,早晚请安必不可少。除了早晚请安,还要笑颜相待,少一分都不行。你有没有对她笑?她操持宅中事物也不容易,你须体谅。”
赵敬说:“是。”
“回家,先向长公主赔不是,其余的话,回头再说。”
说完了长公主,赵仕谋才又问,“你怎么来宫外等我?”
“今日是徐武烈公忌日,我才从京外寺庙上香回来,恰好路过宫城。”
走过无人的深巷,又有小贩叫卖声传来。面摊里的锅炉冒出腾腾热气,伴着北风飘到赵仕谋的眼前,勾着他,要他回到人间烟火中。
他望着吃面的食客,只想起赵敬口中的“徐武烈公”。
武烈公徐歇是太宗时名将,生前随太宗出征,骁勇善战,燕人闻风丧胆。后来坠马被俘,他拒不归降,就死在了战场上。徐歇故去有三十七年了,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九十岁了。
赵仕谋叹息说:“从前我最仰慕武烈公,可现在糊涂了,连他的忌日也没想起来。晚上不得空,现在回家拜一拜,还望徐老将军不要怪罪。”
到了正午,太阳就露出来了。融雪比下雪要冷,珗京到处弥漫着刺骨的寒,走那么久都没有生暖意。
赵仕谋下马进家门,迎面好几个侍从朝他行礼,他都点头回应。
走过游廊,长公主就立于庭院中。
明媚的日光落在李思疏身上,她头上的金步摇闪着动人的亮光。她见赵仕谋来了,微笑着同他请安行礼:“请太尉安。”
“长公主安。”赵仕谋叉手说,“天冷,长公主小心感染风寒,还是回屋去。”
李思疏笑说:“多谢太尉挂念,屋子里闷,我出来转转。”
她听见赵敬的脚步声了,期待地、又不期待地往长廊深处看。
赵敬是来了,好像带来一阵温柔的冬风。恍惚间李思疏以为赵敬也会微笑着看她,可还没触碰到赵敬的视线,她就听见冷冰冰的一声:“请长公主安。”
她知道自己的心愿又落空了。
她觉得自己很蠢,冬风怎么会温柔呢。
成亲两年,赵敬以“君臣规矩”为借口,从来不和她对视,更不要说触碰和圆房。
赵敬不待见她,她却不能不待见赵敬。她是长公主,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发脾气,那就是丢了李家的人了。
“都尉也回来了。”她从容地说。
赵仕谋不便打搅长公主与驸马都尉,恰好还有要事要做,遂遣去侍从,孤身前往祠堂。
他进入逼仄的密室,眼前是一张供奉台,台上摆着一副明光铠,虽年代久远,却依旧冒着难以靠近的威严之气。
他盯着那副徐歇生前穿过的铠甲,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良久,他点燃三炷香,对着烛火旁映着淡淡光泽的甲胄拜了三拜。
*
北风吹雁,雪霁初晴。阳光的圈儿自天上落至军营,寻觅着这京城里最明媚灿烂的少年人。
赵敛随着谢承瑢进军帐,说了许多好听话,嘴巴都说酸了,就是想让谢承瑢笑一笑。
谢承瑢也确实是笑了,倒也不是因为赵敛说的那些没头脑的玩笑话。
军营帐子里清冷,但总比外面好些。谢承瑢才换下公服,又要穿上薄甲。
甲衣并不好穿,从前他一人穿十分费劲,现在不同了,有个人伺候他换,一点都不用他烦心。
赵敛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挑指轻快,谢承瑢低头望着那根束带子,可怜得被赵二折来折去,好一阵磨。
谢承瑢忽然闷声笑起来。
“笑什么?”赵敛问。
谢承瑢盯着眼皮子底下修长有力的手指说:“真漂亮。”
“什么漂亮?”
“你打的结。”又或者说是赵敛的手指。
赵敛得意道:“当然漂亮,打这么多回,再不漂亮也漂亮了。”他给谢承瑢穿好革带了,但很久都没舍得松开勾绳的手指头。
“昨夜睡得好么?我给你的小手炉还成吗?”他问。
“太热了。”谢承瑢无奈说,“热得我睡不着。”
“热?热你把手炉拿出来,不放在被子里不行了?”赵敛说他不机灵,“那手炉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活物被死物牵制的道理?”
“你今日训我两回了,二哥。”谢承瑢拍开赵敛的手,似笑非笑说,“你放肆惯了,我是军候,你为军使,哪有以下犯上的道理?”
说到“军使”一职,入营两年来,赵敛训练刻苦,屡次立功,今年十月擢升为军使,俗称“百夫长”。当了小军使,他胆子自然肥了,平日里更有借口同谢承瑢形影不离,除了太尉,没什么人敢管他。
被训“以下犯上”,赵敛很乐,马上又要说好听话了。不过回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外面就有人来说:“将军,有要事禀报。”
谢承瑢不笑了,自个儿装模作样穿衣,面无表情问:“什么事?”
小兵说:“报军候、军使,昨夜里有人在军营饮酒,今早晨训未至。问如何处置?”
谢承瑢懒了,不想思考,这种事都丢给赵敛。
赵敛说:“如何处置?军营饮酒,罚棍十五;晨训不至,罚棍十。两罪并罚,罚棍二十五,执行便是。这点小事还来问军候?”
“是,这就去传。”那小兵有些犹豫,“这算谁的意思?是军候,还是军使?”
谢承瑢淡淡说:“算我的,下去打吧。”
赵敛盯着门口的帘子垂下来,道:“不问问为何饮酒?”
“为什么问?”
“总有缘由,不问,不像你的风格。”
谢承瑢摇头:“我若问了,就肯定不忍心罚了。既如此,还不如不问,以后都不问。”
赵敛笑说:“这样也好,将来出征秦州就不会出大岔子。”
说到出征秦州,谢承瑢确有疑虑。他将早朝的事儿事分析了一番,与赵敛所想大差不差。又提到西征,他说:“我觉得官家未必会选神策军出征。”
“为何呢?”
“官家为何调太尉去延州?太尉在武将中一呼百应,又掌大周大半军权,官家一定忌惮。把他调去延州,不就是变相上交兵柄,断其势力么?而你与赵都尉都在京中,纵使太尉再有能耐,为了身家性命,他也不会在延州犯乱。借延州安定来将太尉拉下高台,此计妙哉,道理也说得通,名正言顺。”
赵敛道:“若如你所言,按官家性子,既已想定,决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爹前去延州,怎会因为纪管军一句话就换了心意?”
“可换个思路,”谢承瑢望向赵敛的眼睛,“光派太尉去延州,其心岂不昭然?可若反向而行之呢?三衙长官六位,纪、宋算是太尉亲信;秦贯、我父亲,算是官家亲信,崔将军好像两头都顾,不知道向着谁。把宋管军调去延州,不就是令太尉少了一手臂么?其实无论怎么样,都是按照官家心意走的。”
赵敛陷入深思。
“如今又要出征秦州,你觉得官家会放太尉带重兵出京么?官家决不会如此冒险,也不会再给太尉立功的机会。神策军兵权在太尉手中,所以,我笃定官家不会派神策军西征。”
赵敛听明白了:“宋将军要去延州,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空缺,若是你爹爹出征大捷,不就是要升官?”他叹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小官人,你说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官家此举,不就摆明你我二人就该在对立面么?”
谢承瑢也觉得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说:“二哥,或许在官家心里,谢家本就是用来牵制赵家的。只不过机缘巧合,我和你玩的好些,所以这关系就更复杂了。”他怕赵敛多心,就保证说,“不论如何,我是决不会与你站对立面的。当年我们不是在月下起誓了么?”
“我知道你不会与我站对立面。只是……”赵敛问,“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你可知大理寺正,林珣?”
赵敛知道这个人,崇源十三年进士,似乎是当年的状元,今日看来确实是很有本事。
“林寺正真是绝顶的聪明,他不过入仕两年,心思却如此缜密。”赵敛夸赞归夸赞,忧虑也是有的,“将来你在朝堂之上,断不可与他为敌。若为敌,你斗不过他。”
“是了,他确实聪明。今日我同他,还有另一寺正雷孝德聚了一会,就听说此论。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些的。”
赵敛纳闷道:“他们为何同你说这些?”
“他说他与我很投缘。他猜测官家不会调神策军出征,就向我分析一番,细细想来也有道理。”谢承瑢叹息道,“你深析过后,我心更忐忑,现下左右都为难了。”
“你不必为难,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两难的。”赵敛摸一回谢承瑢的发冠,“你什么都不必想,平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练武也好,训人也罢。总之有我呢,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如何,却怕二哥如何。”
谢承瑢还是不安,正想和赵敛再说些微妙话,帐外忽来报:“军候,谢虞度候有请。”
他对外面说:“请虞度候稍等我。”
赵敛等外面没声了,笑着问:“怕我会如何?怕我死了?”
“你一天到晚只会说这些话,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我不爱听。”谢承瑢落下脸,“今后你别说了。”
“我不说了,我再不说了。”赵敛用手拍自己的嘴,“再也不说死了。今日我向你发誓,怎么样?”
“发什么誓?”
赵敛正经说:“生往一处,死葬一地。我要追随小官人,至死方休。”
谢承瑢反应过来了,怨他“瞎起誓”。怨完,又止不住地笑起来:“生往一处,死葬一地,追随着至死方休,好像在说我与你有什么奇怪的关系。”
“你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关系呢?”
“想不上来,我只知道你胡乱作喻。”谢承瑢挪过脸,“我去找我爹了,你休息片刻就去练兵,不要耽搁了。”
“好吧。”赵敛嘟囔。
外头晴日,谢承瑢迎着冬阳出去,头脑一阵昏晕。
像要飘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徐歇就是现在新皇后的曾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