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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五三 繁霜尽血(一)

望阙台 谢一淮 3337 2024-01-21 11:06:25

延州城内,崔伯钧还在对方才传来的消息默然不语。

刘宜成坐在他身侧,脑中反复念了几遍:“谢承瑢攻下了西燕粮仓同谷,得兵一万有余。”他侧过身,万分不解道,“他究竟有什么天大的能力,能把西燕的兵收为己用?他带着六千人,怎么把同谷给攻下来的?”

“谢承瑢带兵确实有本事。”崔伯钧烦得揉眉,“一万余人,又占了西燕的粮仓……那他岂不是所向披靡了?”他惊得挺直腰背,“原来是想让他饿死在外,没想到还给了他另一种活路?”

“孤军难活,他迟早得死。”

“他要是投了西燕,死的就是我。”崔伯钧气不过,把桌上的书本全部挥到地上去,“他凭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好运!”

刘宜成默默把书都捡起来垒好,说:“谢承瑢攻同谷,那是你派他去的。这一切的功劳,不都是你的吗?”

崔伯钧一听,转怒为笑:“官人说得不错。”

“谢承瑢现在在外面,完成了使命,自然是要回来的。”刘宜成摸了一会儿耳边鬓发,“不能让他和谢祥祯会面,否则他们聚在一起,到时候有什么贰臣之心,怎么办呢?”

“你的意思,是唤他回来?”

“是。”

刘宜成在帐子里徘徊,说,“谢承瑢攻了同谷,金宗烈一定不会放过他。让他驻在延州城外,替我们挡住燕军。”

崔伯钧觉得这主意好,欣然采纳。他连夜去找了贺近霖,要贺近霖给谢承瑢下一道军令,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处扎营,非命不得进退。

贺近霖不太明白崔伯钧的用意,但崔伯钧和他说,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谢承瑢。谢承瑢身受重伤,肯定不能和金宗烈直面对抗的,让他驻守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就可以从敌后攻了。贺近霖一听,确有道理,便下了这一道命令。

南路军军营内一直寂静,尚无大战。思衡之前没能跟着谢承瑢出城,跼蹐不安。今恰听闻军中风言风语,说崔伯钧要追谢承瑢回来,还不准他进城,只能在城外。

不准谢承瑢进城,不就是让他做诱饵和盾吗?将来西燕必先灭秦州,再攻延州,到时候就没人能支援谢承瑢了。那谢承瑢不就是必死无疑吗?思衡觉得万分不妥,可是他不是兵,没有资格提议什么。他急得团团转,还握着谢承瑢留给他的几个无味的香囊。

“我不能让你深陷险境,可现在我能怎么办呢?”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有办法救谢承瑢。

“赵二。”思衡松懈下来了,“均州离延州那么近,他肯定有办法来救。”

他要去均州报信,让赵敛做好十足的准备。

思衡骑了一匹马,偷偷摸摸离开延州城,向均州去。

*

同谷被占,萧弼异常愤怒,举兵连攻秦州。秦州内守军不足,全靠谢祥祯挡着。谢祥祯用手里的八万军抵挡西燕的十万军,怎奈粮草不济,后援弗近,损失惨重。

萧弼趁机攻占了秦州的彭阳,却忽然转头去攻延州。

谢祥祯大惊失色,又带着残部拖住萧弼军的脚步,一路被钓至延州晋和县。

入了冬,仗就不好打了。将士们缺少冬衣,又无补给,对打仗已是力不从心。神策军彻底乱了,有人带头去抢劫百姓,西燕人没进晋和,倒是先让自己人抢了个遍。

百姓怨声载道,大骂禁军,谢祥祯对此愧疚无比。

战事吃紧,他向延州的贺近霖求援,但书信皆不能至。又转头向谢承瑢求援,一样杳无音讯。

又打完一场仗,天渐渐飘了小雪,谢祥祯与谢忘琮拖着泡了血的战袍回营。

身边不断有人推着车运伤员,惨叫哼鸣不断。谢祥祯瞥眼,那些伤员身上的麻布和伤口粘在一起,竟然都摘不下来了。

“将军,已经在数伤亡人数了。”王重九前来汇报。

谢祥祯点头,问:“战场上那些将士们都看了吗?有没有活着的,还没拉回来的。”

王重九道:“还在清点,大部分都已经拉回来了。”

“好。”谢祥祯仰头,见雪花纷纷扬扬坠下来。

谢忘琮撕了一根布条,随手包扎在虎口处的伤口上,说:“传令兵刚和我说,一直找不到昭然的下落。”

“找不到下落?”谢祥祯失了神,“他现在已经不在同谷了吗?”

“不在了。同谷已经完全被西燕人再占,昭然不知去向。”

谢祥祯说:“同谷刚打下来,他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同谷。要么就是贺近霖叫他回去,要么就是金宗烈夺回了同谷。可不论如何,他总该传封信来才是。”

谢忘琮心里没主意:“现在太乱了,我很担心他。”

又有车拉着伤员过来,血哗哗流了一地。而雪飘下来,落进热血中,一瞬就不见踪影了。

谢忘琮眼里都是这些红。

“爹,我们真的是来打仗的吗?”她问。

谢祥祯望着她:“我们当然是来打仗的。”

“我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送死的。”谢忘琮觉得身上铠甲很重,干脆解开扣子脱了,“我从来没见过哪回打仗是前后无援、粮草不供的。我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送死的?”

谢祥祯答不上话:“你去找医官看看。”

“爹,你是真信官家派我们来是将功赎罪的吗?”谢忘琮问。

谢祥祯反问:“难道不是吗?”

“官家有求和心。”

“求和是文臣的事儿,我们身为武将,只管打就行了。”

谢祥祯从兜里掏出一根干净的麻布条,替谢忘琮包扎伤口。他看着她脸上干了的血迹,伸手轻抚掉,说,“是难了点儿,可以前再难,我们也过来了。”

“以前再难,也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的。”谢忘琮别过脸,“现在我们一家人散了,昭然不在,我的心一直放不下。”

“我会派人去找他,他不会有事的。”

谢忘琮呼了一口气:“爹,当初官家点将,你就应该把昭然要过来。崔伯钧现在是恨透了他,贺近霖又是个没用的,你要他在南路军怎么活?我们不是来将功赎罪的,我们是罪后来问斩的。”

谢祥祯羞愧至极,如今百般后悔都无用处。他把布条打了结,又轻揉了一会儿:“再等等吧。”

谢忘琮不高兴,撇下谢祥祯就往回走。她这心里不上不下的,只一想到谢承瑢的伤势,更加坐立难安。她再派传令兵去找人,写了几封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

雪越下越大,萧弼军又来突袭。铁骑踩过凝霜的泥土,长枪刺破鲜血,周军大营被洗劫一空,重伤者被刺死,轻伤不能逃的被俘虏,有一万多人四处逃窜不见踪影,跟着谢祥祯跑出来的,也不过两万人。

大营被毁,战马被擒,谢祥祯带着步兵逃进山里,勉强度过了艰难的雪夜。

下过雪,林中难点篝火。将士们冻得瑟瑟发抖,都抱在一起取暖。没有粮食,就只能干吃树皮。

“去延州城求援吧。”谢忘琮舔着自己冻裂的嘴唇,“崔伯钧再怎么记恨我们,该开门还是会开门的。”

“晋和还要守,我们去了延州城,晋和怎么办?”

谢忘琮愤恨道:“进也不成,去也不成!干脆我们都死在这里好了!你瞧瞧这些将士们,饿的、冷的,这是严冬!朝廷存心想抛下我们,我们带了八万人出来,现在就剩两万!爹你要是还执意不退,这两万人都跟着你一起死!”

谢祥祯闭上眼,狠狠捶了一拳雪:“难道我们就放掉晋和吗?”

“官家想放掉我们,你说你要不要放掉晋和?没人管我们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谢祥祯说不上话,仍低头思索。

谢忘琮起身转了一圈:“昭然现在生死不明,西燕人想杀我们家,崔伯钧也想杀我们家!官家本来就一心想求和,是他耐不住朝中官人的压力,这才答应出兵。他根本不敢打,也不敢损失精锐。以前出征秦州,好歹有十万精锐,这回呢?你数数官家给了我们多少人!残兵出征北路,整军出征南路,现在南路人偏安在延州城,根本就没有打的意思。我们就是官家用来敷衍朝臣的,你还不懂吗?!”

谢祥祯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官家怎么会用八万人的命来……”

“我是看明白了,我看得明明白白。”谢忘琮坐在雪里,忿忿说,“爹,这辈子你没有一回是为自己想的,难得为自己想一回,不行吗?”

谢祥祯内心很复杂。他手里的雪化了,雪水一滴一滴掉在雪中。他还在思索谢忘琮说的话,还有些不明白,还有些不信。

良久,他才说:“我是官家提拔上来的,没有官家,我们这一家子估计早就饿死了。我刚做殿前都虞候的时候就在想,我得报答官家,我得举全家之力报答官家。我……我把你,把昭儿都拉进来,我想让官家看到我们的忠心,我想要为大周鞠躬尽瘁。就算官家、就算官家真的要弃我,我也认了。”

“你认了?官家觉得你没有任何价值了,丢下你了,你也认了?!爹,我真不明白!”

谢祥祯望向谢忘琮:“我老了,死就死了。若我的死能成全官家的名誉,那么这也算是我作为臣子能为君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我也并非是毫无挂念地安然赴死,我还舍不得你们。你还年轻呢,昭儿还没成婚呢……”

谢忘琮流出眼泪来,挡住脸不给任何人看到。

她问:“忠义,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谢祥祯点头:“无忠义,不能称人。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如果这回能够弥补,我当然要选择弥补。西北一县都不能放,一寸土地都不能割舍。我放不下!就算是官家要我放,我也不能放。”

他擦干净手心,从怀里摸了一张皱巴巴的小像出来,细细看了,伸指轻拂小像上的面容,才下定决心说,“你带一路人,抄小路去延州城求援。我守在晋和。”

“爹!”

谢祥祯指着小像说:“这是你娘。”

谢忘琮看向那张模糊了的像。

“你娘的这副像,每回出征我都要带着。从她走,到现在,足足十八年,我看这张像看了十八年。我很害怕忘记你娘的样子,我很怕以后我到九泉之下,没法和她交待。”

谢忘琮哝哝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娘了。”

谢祥祯笑笑,拭去她的眼泪,说:“我以为,思念与挂怀,是该放在心里的。我身上有血,不能脏了她,你带着像走,去延州城求援。等回了京,你再找个先生,把这张像重画一下,找个地方挂起来。”

“我不要。”

“我一直想把你娘藏起来,可是现在都不必藏了。”谢祥祯轻吻小像,“我把你娘交给你了,你带着她走。晋和有我在,我把燕军拦下来,你放心地去。”

谢忘琮泪流满面地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谢祥祯用血写了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谢忘琮:“昭儿不在身边,你得去找他,把这个交给他。”他也有泪滚下来,“你要是见到他,得告诉他……他爹爹是没读过什么书,是脑子迂蠢,却也不是无可救药的。他要是愿意,以后就……就不要总是和我置气了。”

【作者有话说】

小像前情提要:在第100章有出现(其它章节也有过),请用放大镜看。

孤军深入,切断后路,在战场上是很难活的,而且现在是在冬天。有一些士兵是战死了,还有一些人跑了,失踪了,谢祥祯剩下的兵就很少了。

本章标题出自明·戚继光《望阙台》,后面几章标题都出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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