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乍现,秦书枫反手挥刀,斩向赵敛。
赵敛欲下腰躲避,可此时小马正跃过下一个障碍,不得避开。他只能夹紧马鞍,用弓抵挡!
他呵斥说:“殿前司马赛,安能用刀?!”
“从未有不能用刀之规定啊,二公子。”秦书枫纵马而行,短刀仍逼弓子。他用十分力推弓,摁着赵敛说,“这回我追上二公子了,不知道能不能比试?”
赵敛的弓是把好弓,木质坚硬,上有银环相扣,不易磨损。他单手骑马,正要推搡,眼前又闪过箭靶。他该射箭的,这会儿连箭都射不了了!
“你是不是脑子昏了?”他恼得去骂秦书枫,“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不知道?!”
场外一阵嘘声!纪鸿舟望见秦书枫的那把刀了,大惊失色:“公然带刀,意欲何为!”
身边所有兵将皆不敢言语。
纪鸿舟气不过,又怕赵敛受伤,连忙说:“我去找太尉!”
赵敛身后无马蹄声,早被甩得远远的了。他已被逼近道外,因弓箭被胁,无法动身,分不过神射箭,错过好几面箭靶。他撤开弓,刀刃在银环之上摩擦作响。
秦书枫反应也极快,一刀落手,再刺一刀,已然直逼赵敛咽喉!
赵敛立刻闪躲,一弓打在秦书枫脖子上,将他逼退三步。
“二哥!”
前面谢承瑢察觉到了,放慢马速转过身来,满脸错愕与担忧。赵敛看他似有调转马头帮忙之意,吼道:“不要看我,你跑你的!”
“二公子有空担心谢承瑢,不如想想自己,是否能敌得过我这把刀呢?”秦书枫倾身要割,被赵敛再次躲开。
刀刃隔断了赵敛的发丝,发顺着风飘落地面,须臾之间被黄土覆盖。
赵敛除了手上弓,再没有任何武器。他反手持弓,以弓作刀,用力顶上秦书枫的刀子。
银环打在寒刀,擦过锋利。
两个回合不见结果,赵敛无心恋战,再次相持。他道:“只是一场马赛,何必刀枪相搏?你要赢,我让你就是!”
“赛场如战场,既骑马上,要分胜负。我与二公子投缘,想和二公子比试,现在已经追得上你,莫非二公子食言?”
赵敛想起前天和他说的那些话,咬牙道:“是比马,不是比刀。若要比刀,场下一较!”
“可我等不及,不想给二公子准备的机会。就要今天!”
刀又袭来!
眼前连续穿过三四个箭靶,红布球扬在空中,皆不能射。赵敛一看自己错过那么多,恼火地提弓掀翻刀刃,另只手脱了缰绳,转背取箭。
前方遇一障碍,小马突嘶鸣,举起前蹄。半悬空中之时,赵敛拉满弓箭,对准秦书枫!
“赵敛!”赵仕谋被人叫来,正巧见此场面,大声呵斥道,“把弓子放下来,不准伤人!”
那把刀脱手刺向赵敛,有落石之势。赵敛强弓拉箭,心中犹豫了一瞬:到底是射人,还是射刀?
“二哥!”
他又听见谢承瑢叫他。
看来不能射人了,伤了人,他就不好做了。赵敛紧绷牙关,对着刀狠射一箭。
谢承瑢还是不能安心向前,再次回头望去。他生生见那把箭贯穿刀面,钉入木柱上,而刀摔在尘土里,很快被沙子掩埋。
马落地,障碍已过,巨大蹄响之中,赵敛展臂伸弓,将秦书枫的脖颈套入自己的强弓之内。
二马并齐,秦书枫被迫斜身,手中弓箭撒出,完全无法驭住缰绳。
场外仍一阵嘘声。
赵敛勾着弓,将秦书枫拽向自己。弓弦锋利,又在末侧,几乎能把人勒死。秦书枫果然露出痛苦神色,但赵敛毫不在意。他冷声质问:“同我出阴招,你真以为我不会还手吗?”
秦书枫眼前晕眩,那细弦已将他咽喉磨出血来。他扯着弦,虚声道:“你敢杀我,你爹就跟你一起死。”
“你都敢杀我,为什么我不能杀你?”赵敛无惧任何威胁,更用弓弦去勒秦书枫,“你真是来找死的,那我就送你去死。”
秦书枫有些窒息了,他转虚为笑,嘲弄说:“我只是想试试二公子的反应,看看太尉之子,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天赋异禀。今日我看,也未必如此!”他突将马头转向,那匹大马撞向小马,双马呜咽!
赵敛弓箭失手,被小黑马甩落坠地,滚了好几圈。他摔在地上,马也疯聩出界,很快跑不见踪影。
黄沙漫天,区区一个小赛马场,竟如沙漠般叫人摸不清方向。
赵敛有点发懵,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再望向黄烟里,秦书枫骑马身影已渐行渐远,而自己那把扣着银环的弓也早已被丢弃在地。
他怨恨得捶一拳泥地,把爹爹和纪鸿舟的喊声全部抛在脑后。
“二哥!”
有马蹄声向他奔来,还向他伸出手。
“谢小官人?”
赵敛抬眼,未有分毫犹豫,旋即握住谢承瑢那只手,翻身跃上骏马。
又有蜡梅香味扑面而来,笼罩着他的眼鼻。
“还好吗?有没有摔到哪儿去?”谢承瑢忙关切道。
“没有。”赵敛疼得倒吸一口气,“就是我输了,谢小官人。”
谢承瑢用腿踢马,回身向前踏去:“二哥坐稳。”
这匹恹马苏醒,大步跨过木障,像箭赴靶心。谢承瑢坐在前面驭马,有乌发随风打在赵敛脸上,又疼又痒。
秦书枫的身影越来越近,谢承瑢切齿痛恨,拉弓对准秦书枫面前的箭靶。
他想抢射那面靶。
“这么远,能射中吗?”赵敛有些担心,“你小心不要射到人,到时候你就不好了。”
谢承瑢却说:“能中,你看我。”
他拉满了弓,用力放出箭。箭钻进风中,削去秦书枫脑后黑发,擦过他的侧脸,又破风往前冲过去。
天地似乎放慢一切,众人屏气,那支箭超过射程,却不懈向前。
……
恰好插在靶心!
场外欢呼起,掌声如雷。赵敛有些看呆了,狠狠赞叹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呢,小官人。”
谢承瑢说:“刚才秦书枫削了你的头发,我替你削回去了。”
赵敛一愣,摸了一把自己头发,哝哝说:“谢谢你。”之后才发觉手上疼痛,他低头看,手已经被血淋过了,手掌心翻出白肉;他咽喉剧痛,用手背蹭了一遍,也满是鲜血。
他乏力至极,坐不稳马背,倚在谢承瑢背上。
“你丢下我吧。”赵敛说,“我输了,不想你被我连累。还有小半程,你能追上他。”
“马赛没有输赢,跑完了,就算是赢了。”谢承瑢稍弯腰背,要身后人更舒服地倚着。他坚定笑道,“二哥,我们一起赢吧。”
二人一马在赛道中驰骋,如鱼破水,毫无拘束。
场外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赵敛呼吸也渐渐稳了,可以放手再搏。
还剩最后一个红布球,谢承瑢把弓给了赵敛,说道:“得分吧,二哥,射中它。”
赵敛受伤的手握紧弓,拉弦时,伤口又往外裂开。可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了,他的眼里只有随时会抛出来的布球。追风箭,他也要追着谢承瑢的箭。
血染上弓弦,如点点珍珠。
赵敛看到升起的红布球,没有丝毫犹豫,迅即拉满弓,竭尽全力射出箭。箭羽蹿出去,直贯靶心。
“中了——!”
中了,赵敛自己都不信。他射完箭,手已经抖得拿不稳弓了。
谢承瑢夸赞道:“二哥射得很准。”
“是吗?”赵敛笑起来,“你多夸我几句,我就能……更准了。”
真疼,他把血染在谢承瑢的铠甲上了,伸手拂去,却越拂越乱。
“真疼啊。”赵敛倚着谢承瑢的后背,那肩膀坚实且宽阔,莫名要他心生安稳。他闻到自己的血和蜡梅的香味融在一起了,叫人难辨一二。
他们的马跨过终点,没成第一。有些遗憾。
*
第三日比试结束,三衙管军就赵敛与秦书枫之事吵起来了。
马赛确实没有“不能带刀”之规定,但也没有说可以带。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参赛者一直循规蹈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未曾动过别的心思。现在突然出了一个秦书枫带刀打架,又和太尉之子互殴,这才大闹特闹。
赵敛一开始不知道闹起来了,他手受伤了,脖子上的伤口又深,差点儿就被割中命脉,命丧当场。他一下马就被拉去医治,先清洗伤口,后用药、包扎,疼得他想大喊大叫。但他坚强,主要是谢小官人在边上,不好意思叫,怕被人家笑话。
谢承瑢会包扎,手法不错,但脖子处的伤口他不敢动,好歹是帮赵敛包了手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
“二哥疼吗?”他问。
哪能不疼呢,两只手都掉了皮了,怎么不疼?可赵敛硬是逞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二哥能忍痛。”谢承瑢回忆起之前的延州战役,他率兵在前,被燕人一箭射穿肩膀。
刚刺进去的时候其实不疼,甚至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候他只想快些脱身,顾不得拔箭。回营帐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才感到疼,哪怕时隔许久,那钻心的痛感仍然记忆犹新。
他说完,赵敛就觉得自己说不疼非常明智。擦伤,与箭伤比,那真是算不得什么!
“那你肩膀上的箭伤好了么?”赵敛问。
谢承瑢摇头:“好了,又没全好。偶尔会发作,不过可以忍耐。”
从军的,谁身上没几个刀伤枪伤?就连谢小官人都有伤。想到此,赵敛越发想快些长大,早日投入军营,分担谢承瑢的疼痛。
聊了片刻,纪鸿舟匆匆掀帘进来,问道:“二哥好些了没?”
“好些了。”
看到赵敛轻松的表情,纪鸿舟如释重负,随后又紧张起来,道:“今日执刀事件,由于牵扯到殿前司、步军司两司,现吵起来了。太尉夹在其中,有些为难。”
赵敛猛然起身:“怎么了?”
“若都是殿前司小兵,也还好说了。可秦公子是步军司都虞候之子,二哥又是太尉之子。秦步司都虞候不满,认为是赵家无理,现在大吵一架!”
“不好了。”赵敛没心思再聊天,套了外袍,立即向父亲营帐跑去。
夜深透了,兵士们下训了,个个端盆沐浴,结伴而行。
赵敛隐于黑夜里,与纪鸿舟、谢承瑢疾步上前。却在途中,听见有几个小兵议论。
“你说秦家公子,当真带刀了么?”
“谁又知道!只是说拿刀了,我是没瞧见。”
“马赛又不是箭赛,其实带把刀也不算什么。但我听赵二抽马时抱怨,说自己的马太小,跑不快。”
“哎呀,莫非是怕输?”
说罢,几人笑起来。
“去年赵二就得了第二。那时候他才十四,年纪也忒小!十四岁就能得第二,他还不是个兵呢!这其中如何,谁知道呢。怕是得第一太显眼,所以才委屈得个第二!”
“你是说他名次不干净?”
“他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我看这马赛有什么好办,直接内定赵二的名次好了,何必费此周章呢。况且将门子弟中,只有他能在军营来去自如,便是太后给的特权!他又凭什么呢?不就是太后照拂!小小年纪,不靠实力,全靠谄媚。”
赵敛屏气,停下脚步。
纪鸿舟听到这几个小兵的胡言乱语了,厉声要骂,赵敛却立食指噤声。
又听这几个小兵说:
“我看今日就是闹剧!因秦公子追得紧,谢将军又在第一,他急了,想泼脏水。”
“他是太尉之子,犯得着么?”
“怎么犯不着!他若是输了,颜面何在?赵太尉颜面何在?谢将军是少年将,输给他不丢人。可输给秦公子,那就丢人了。同是将门子,又同未从军,赵二哪肯输呢?”
“无非是输不起,所以找些借口!不过看他摔马真狼狈,太尉也丢不了这个人,这才找秦管军质问吧!”
这几人说完,大笑着走了。
赵敛看着他们嬉笑的背影,登时陷入困顿。
他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几句话就被人曲解,他没想到在别人眼里,得了殿前司第二就是徇私舞弊。
谁敢赢他,他可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他就要“泼脏水”报复。
什么时候赵敛成为这样的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这就把他们揍一顿!军营内肆意传播谣言,按罪当责!”纪鸿舟骂道。
谢承瑢沉默不语,望向赵敛。
“不必去了。”赵敛说道。
他思绪混乱,原地杵了一会儿,说,“不要跟着我,我去找我爹。”
“二哥!”
赵敛疾速跑向父亲营帐,夜风习习。
他跑着跑着就停下,望着军营里朦胧的灯景。
太尉之子,若是优秀,那就是应该的,不值得夸赞;又或许是虚假营造,真实未必如此。倘若平庸,就要被人骂不成气候,区区太尉之子也不过尔尔。好像优秀与不优秀都得挨骂。
因是太尉之子,所以千万双眼盯着;因是太尉之子,所以百般难做。
赵敛从未如此困扰,他痴痴站立,想着:为什么他是太尉之子?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