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九,立秋已至。
北大营前排起长队,从军营门口到北门大街,跟山脉似的绵延数十里。四周有禁军护卫,手持长枪,腰侧挂刀,威风凛凛模样。
排队的都是来投军的,今年从军的人实在是多,因周廷有意西征,消息放出去,不少有志向的壮士自发来到京城从军,都打算西征建功立业。
赵敛排在人群中央,滚滚人流推着他向前走。他额间流几滴汗水,低落下颌,染进衣襟。
前来投军的英雄各个不凡,赵敛个子不小,修约六尺[1],原本在珗州世家公子中,已经算是很高了。今天在军营门口,比他高的多了去了,他站在人群里都不算是显眼的了。
这队伍从早晨排到中午,总算排到赵敛。他将名字登记在册,登记完毕,又在军营门口等候。
他端正站立,望见父亲就在军营门口视察,偶尔视线对上,都把彼此当做陌生人。
赵仕谋说了,在军营不准认亲,见了面也不许喊爹。赵敛心想这也太妙了,不必每天早晚去请安了,还有这等好事?但他见了爹爹,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尉”。
又等到午后,这才登完名字。登了名字还不算成,还需再量身形,按名次分营,这才能正式入军。
赵敛被分至殿前司擒虎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第六都,军使正是谢忘琮。
一指挥只有五都,新兵暂且分到第六都及之后几都,等立冬再比,挑选佳者正式编队,劣者则淘汰至其它指挥,再编队。一都为一百人,军使便是一都的长官。谢忘琮本职并不在此,只是今秋新征兵,将领不足,只好拉她来救场。
等分好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诸兵方才知晓身在何处,又被军使叫来列阵,匆匆忙忙的,本来就又热又饿,事一多,心里就更烦了。
这一百个人列阵在前,都以为军使是人高马大的将领,可谁知道军使竟然是女人。
赵敛在方阵最西南,一眼就瞧见谢忘琮了。他身侧有一小兵,自相州来的,见女子做将,难免不信,就问:“这位英雄,可见前方站着的女人了么?”
“看见了。怎么?”
那小兵笑道:“该不会是我们的军使吧?怎么是个女人?”
此话一呼百应,众兵窃窃私语,全然没有从了军的纪律,也不把军使看在眼里。
赵敛不语,向前看谢忘琮沉着的面容。
良久,谢忘琮咳了一声,抱拳道:“诸位英雄不远万里到珗京投军,着实辛苦。各位被分到此都,我为军使,实则有幸。我姓谢,名忘琮,‘忘却’之‘忘’,‘玉琮’之‘琮’,见过各位。”
她说完话,阵中鸦雀无声。等过了半晌,忽然有人笑了,前排第一的汉子捧腹道:“珗州果真奇妙,女人做军使,殿前司也落至于此?”
谢忘琮也笑了:“落到什么地界了?”
“女人怎么能当将军呢?”
谢忘琮忽凝住脸色,只一招便将那六尺壮汉翻倒在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呢,谢忘琮已用狠狠脚踩这人的后背了。她拍手掸灰,好奇地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壮汉哼哧起不来身,气势倒在,说:“迎州来的!”
“迎州也落至于此?叫你一个六尺男儿,打不过一个女人。”谢忘琮从容淡然整理甲衣,道,“很快入夜,我为何要请各位来此?不过是来说说擒虎军的规矩。我暂作军使,实则为殿前司擒虎左厢第一军都虞候。现在殿前司缺人,特派我来此,是他们求着我来的,不是我想带你们,请你们弄清楚。所谓不屑、难以置信,我皆理解。女人么,在尔等眼里,也许是消遣、随呼随赶的物品,而我不是。阁下若有不服,请上前来战,我给你们不服的机会。待今夜过,还敢有人挑衅、滋事,我以军法处置。”
士兵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久,有一个黑黑壮壮的人出来说:“我不服。”
谢忘琮笑着抱拳:“请报上名。”
“黄州,王重九。”
王重九走上前来,脱了他那件粗布薄衣,露出精壮的胸膛。这是个极为壮硕的男人,一身肌肉,用力时,只怕能撑破衣物。他傲视众人,先展示他那惹眼的手臂,再同谢忘琮抱拳:“赐教。”
臂挥风声,脚蹭沙地,眨眼间,王重九已经冲上前去,挥拳直打。他拳头极大,如若击中,恐怕能将谢忘琮打死。
谢忘琮灵活闪开,以手掌覆王重九的拳头,竟然阻住了他的脚步!
谢忘琮踩紧地,向后蹭了半步,泥土堆在后跟。她别手扭过王重九的手腕,一脚要踢他的下颌,被王重九一只手挡住。随后,她以迅雷之势,像是生翅膀,卷着腿上夹住王重九的脖颈,用力扭转!
只听得一声闷哼,王重九仰倒在地,又被谢忘琮捶数拳在胸口,顿时口吐白水,咳嗽不止。
“好勇士。”谢忘琮轻松起身,俯视败者,“学会了么?”
王重九不服:“无非是投机取巧!不如真刀实枪干过!”
他欲起身,再次被谢忘琮踩在脚下。谢忘琮嗤笑道:“我给你三次机会,你都未必能把握住,何况我不想再给你第二次机会。服么?”
“不服!”
谢忘琮松开脚,竟一把将王重九拽起来,轻而易举推到人群中。王重九跌下去,以面撞地,非常狼狈。
她幽幽道:“第二次机会你也把握不住,蠢货。想拿真刀实枪也可以,谁要上前?我只给一次机会,刀剑无眼,不要伤了各位。”
赵敛身侧的相州壮士吼了一声:“我来会会你。”
“你叫什么?从何处来?”
“关实,相州。”
谢忘琮笑抱拳回应:“比什么?”
“比枪。”
夜风起,红缨拂,谢忘琮那杆虎头枪立于场上,被月光照得生出光泽。她就站在枪侧,细细打量眼前人。
关实抬枪,不等人思索,即刻向前。
只见谢忘琮抽出枪,横杆而上。瞬时之间,两杆相击,如电闪雷鸣般划出巨响!
关实青筋暴起,手臂连枪杆一同下压,将谢忘琮摁得俯下身来。
赵敛惊诧,即便谢忘琮有极高武力,可到底是女子,论蛮力,绝对不敌关实。他紧张得握拳,往前一步细看。
谢忘琮那杆枪渐渐弯曲,已占下风,可她完全没有消极的意思。她倒是很欣赏关实:“力气挺大,就是不知道脑子够不够用?”
话说完,谢忘琮左手反翻枪杆,只见那杆枪转一圈,绕着关实手中枪起来。而关实也有此预判,顿时收力,刺向谢忘琮!
那枪分明闪过白光,距谢忘琮只一毫!
就在众人以为刺中时,谢忘琮突转身,手于后背挽枪,一把上前,转守为攻!
她招招刺深,如雨点般侵袭而来,不让关实有任何反击余地。
声东击西,又声东击东,猜不出任何动作。
谢忘琮不用枪刃,只用枪纂,砍向关实枪杆,迅速下沉,扫他腿;而关实跳身闪过,偏在此时用枪纂击胸口,看似轻微,却将关实打飞出去,狠狠坠地,砸入人群!
“好!”都内爆发掌声,连赵敛都看陷进去,忍不住叫绝:“好枪法!”
谢忘琮面不改色,口不喘气,将枪用力刺在土中:“服么?”
关实望着黑天,又望眼前数张脸,想着方才谢忘琮矫健聪慧的枪法,抱拳道:“我服!”
他抬起头,对上谢忘琮高傲的眼,喊道:“谢军使!”便带着周围壮士一同抱拳:“谢军使!”
谢忘琮也抱拳:“诸位既已投军,从前种种一并不作数。在军营,军规最重要,今夜我会将军规发下,不管你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都要给我把军规背下来!凡违反军规者,一律军法处置。”
夜深,校场火把明亮,谢忘琮看清每个人的脸,都凝重严肃,遂又说:“诸位建功立业的时候要到了,切不可浪费光阴、行懒散放纵之事。到此,散了吧。”
*
散后,赵敛随人群回营帐,路过第二军第一指挥第六都,借着火光瞥到了熟悉的身影。
谢承瑢立于百人前,因距离远、夜色深,实在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赵敛不便久留,只匆匆看一眼,心里也满足了。他快步离了校场,又忍不住回头看。
校场的火光似乎折成了水,而天地成了湖。谢承瑢身影飘忽,若隐若现,就是湖底水草,缥缈得叫人抓不住。赵敛最后望一面,失落地回头去,没入黑暗中。
他走的时候,身边跟着的正是相州的关实。
关实人如其名,确实是老实之人,心思所想都呈在脸上了。出了校场,关实忍不住问:“这位英雄,你是哪里人?”
赵敛说:“我?我就是珗京人。”
“哦,珗京。我瞧你模样如此不凡,心中也猜准大半了。那你晓得咱们军使么?你听过她的名号么?”
赵敛如实道:“克复延州,你知道么?”
“我如何不知道!”关实兴奋道,“我来上京,也是为了西征,收复失地!”
“那你不该不知道她的。正是谢家将率擒虎军西征延州,而谢军使,就是谢虞度候的女儿,大周唯一一个女将。”
“什么?!”关实杵在原地,惊得连下巴都合不拢。他结巴着,“我,我早该想到!谢虞度候,谢军使,都姓谢!我竟对谢将军如此不敬,该打,该打!”
说罢,他给自己两巴掌,醒了神了,又问道:“那敢问英雄,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我?”赵敛迅速思虑,笑道,“我家经商的。”
【作者有话说】
[1]:“修约六尺”,按照此时的度制,一尺约为31.2厘米。
六尺约等于187.2厘米,不过现在小赵没到这么高,他大概185这样。但我们小赵实岁未满16,还能再长一丢丢,成年之后可能192吧(如果太高了我可以调矮一点嘿嘿)
按照本文军制,厢>军>指挥(营)>都,每一百人为一都,五百人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军,十军为一厢。
“军使”俗称“百夫长”,为骑兵“都”一级别的长官。军都虞候是“军”的副长官,简称“军候”;“军”的正长官是“军都指挥使”,简称“军都校”或“军主”。
文中上等禁军指的是“神策”、“雄略”、“擒虎”、“伏雁”、“控鹤”五军全部人员,与宋代的上等禁军不同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