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禁军将春来县包围,切断了佟立德的所有退路。
佟立德军继续负隅顽抗,同周彦所带的雄略左一军殊死搏斗。血战中,伪齐进平王刘初四为护佟立德周全,被周彦一枪挑至马下,碎颅而死。佟立德悲痛欲绝,拖着刘初四尸首继续后撤,以春来县一座土坡为防,和官军相持。
伪齐大不敌官军,损兵折将严重,军中已无悍将,只剩几个无能将领带兵。刘初四战死后,佟立德更加憎恨周军,欲要与其同归于尽。
谋士吴允说:“官家切不可哀思过重。大将军是为官家而死,官家为了他那份心,应当振作起来,建兴大齐!”
佟立德搂着刘初四冰冷的尸体,他的眼睛早已哭肿了,说话声音也嘶哑不堪。他说:“当初我起兵就是为了救他的命,现在却反而丢了他的命。那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施陆文叹了三声气:“大势已去矣。”
“你!有尔等废臣在此,我大齐有何建兴之望!”吴允大骂,“不战而溃,一触即崩!这就是三州兵将之状!”
“哼,不战而溃,一触即崩!这不是三州兵将之状,这是大周兵将之状!骁勇善战的兵都选到珗京去了,哪有你地方的份儿?就怕你造反,就怕你割据!这回平我们,还派了上等禁军,殿前司前二等的好兵!我们怎么打?”施陆文冷笑说,“大将军为何丢了性命,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是你要官家背水一战,是你要官家拼命打!这下好了,满盘皆输!”
吴允气极了,指着施陆文说:“我大齐,有你这样的谋士,难怪要完!”
施陆文道:“有才学的都去珗州了,你有才学,你怎的不去珗州,也没见你中个进士!”
佟立德的眼泪将要流干了,帐中谋士又在争吵,他更加头疼脑热,耳鸣眼昏。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当皇帝了,也不想继续再战了,他只想替刘初四报仇。
他问底下人:“之前大将军把二娘安置到何处?”
有兵答道:“已妥善安置在邢州内邢州城中。”
“现在大齐只有一座城了,我手中兵将不多,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春中。”佟立德绝望地闭上眼,“天亡我也,竟连老天都不向着我们。”
说罢,有小兵来报,说周廷发黄榜来劝降招安,问何处置。
佟立德幽幽说:“既来招安,条件如何?”
“周廷说了,愿赏绸缎十匹,白银百两,铜钱三贯。”
吴允叱道:“打发乞丐呢?!”
小兵颤颤巍巍说:“周廷说了,困兽犹斗而已,已近末路,宜见好就收。既能保全性命,又能成全忠义,何不做。”
“困兽犹斗,已近末路,见好就收。哈哈哈,这是周廷在讥讽我呢。我是农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佟立德垂眸,望着惨白的、血肉模糊的刘初四,“四哥,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大齐气数已尽,我欲挣扎,也是无法了。”
谋士们深深望着他。
佟立德下定决心:“我要替四哥报仇,我要让周廷知道,击颅而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
刘初四已死,伪齐所谓“朝廷”中的兵将大臣也丧失殆尽了。禁军欲乘此攻下,了结迎州叛乱。
是夜,周营灯火通明,各将都在为明日决战做准备。
为了能一举拿下佟立德,周彦主动请缨,亲率士卒捉拿佟三。
夜渐渐深了,周彦才从帅帐出来。他还不能歇息,明日有战,他还要去校场点将。至后半夜,他的所有事情都结束了,这才回帐休息。
赵敛就在他半路上等他,见他来了,忙不迭招手:“周将军!”
周彦原本很疲惫,看见赵敛,又满怀欣喜地笑了。他喊:“阿敛!”
“周将军。”赵敛朝他作揖,“明日决战,我来向将军立军令状。”
“军令状?”周彦笑道,“我什么时候让别人立过军令状了?你不用立。”
“那我同周将军表个决心,总可以了?”
周彦望他一眼:“怎么,你怕这回出岔子,你爹揍你?”
“将军知我。”赵敛嘿嘿笑,“我爹爹知道我和谢同虚的关系了,本来就在气头上,如若我明日战败了,又或是别的,他会怪我只知儿女情长,不懂家国大义。为了叫他信我,也为了让你信我,我特来表决心。”
“你怎么说?”
“明日我若擒住佟立德,肯定活捉了他来见你。”
周彦大笑:“好啊,迎州头等功,我看你拿不拿得下。”他拿刀鞘轻拍赵敛的手臂,“阿敛长大了,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做主了,无需他人多言。你懂事了,以后我也放心了。我对你无非就一件事,不要乱杀人,其它的我都放心你。”
“我不会乱杀人的,将军,还有许多事儿不懂呢,以后得靠着你。”
周彦光笑,其它话都没说。快走到帐子门口,他又说:“阿敛,将来,你能自己管得住自己么?”
赵敛颔首:“当然可以,我怎么会管不住自己呢?”
“能管得住自己,才能管得住别人。你手下带那么多兵,只有你以身作则了,别人才能服你。”不知为何,周彦心总不安,生怕明日阿敛有个三长两短,故又叮嘱,“不要任着性子来,做事留三分,以后的路才好走。”
“好。”
赵敛要回去了,刚转身,周彦又叫住他:“阿敛!”
“怎么了?”
周彦望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道:“没事儿,好好打,我支持你和谢同虚在一块儿。”
赵敛向他挥手,又同他抱拳:“我要能和他成婚,你得坐前头。”
周彦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总不得眠。他坐起身,想着把枪擦一擦,谁知刚拭,那锋利的枪刃就划破了他的指尖。
他望着冒出来的血,心中不祥的预感愈烈。
他鬼使神差地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这是给赵敛的信,写到很晚,等天亮了,他才搁笔。
**
翌日清晨,禁军向佟立德军发起总攻。
佟立德军依然拼命厮杀,确有血性。赵敛带杜奉衔来与伪齐对战,伪齐军见了杜奉衔,大骂“叛徒”,几番想要刺死他。
赵敛自然相护,连续将几人斩下马,一路杀到土坡脚下。
周彦带的兵走得早,现在已经从后坡冲上营寨,想必不久就能拿下。
今日天晴,春日临了,天上停着几朵静云,有光从云层上射下来。微风蹭过带血的叶子,血落泥土,很快融进去。
战场上,烈马嘶鸣、金戈相撞,血溅出一道弧,几乎要把云染红。
赵敛驭马,追一队人进山谷,率兵围住,轻松将叛军拿下。未过正午,禁军已占领大半土坡。
周彦军没有消息传来,那面山静悄悄的,像没人去过。赵敛也不敢擅离阵地,只占半面山,在山腰等周彦军的消息。
他随手拂了一片树上叶,却不料叶离枝头,飘进泥泞中的血泊里。叶子陷落血中,很快被血染红。
赵敛心怦怦跳,他平时前方,前面那一团迎春花也溅上了血。
“周管军怎么还不来消息呢。”有小兵问。
杜奉衔在赵敛耳边道:“要我过去看看么?”
“不用。”赵敛攥拳,“等命令。”
“是。”
赵敛在原处继续等待,心中惴然不安。就在这个时,他嗅到浓烈的焦味。
又有小兵道:“这半面坡真是好打,兵也少。”
赵敛听清这个小兵在说什么了,却还是问:“方才那个人说什么?”
杜奉衔说:“他讲,这半坡好打,兵少。”
“佟立德还有至少一千兵才对,我们方才所遇到的,算破了也才三百人。”
杜奉衔也觉得不太对,但他转念又想:“管军率了两千人,两千对一千也很有胜算。应该是佟立德诡计多端,拖久了,所以一直没有消息。”
赵敛将信将疑,又仔细听山顶的声音。他觉得太静了,静得出奇,一点都不像是战场。
“我闻到一股焦味。”他说。
杜奉衔也闻到了:“这时候火容易烧,或许是管军用了火攻?”
“他没有带火折子,怎么会火攻?”
烧焦味越来越重,有浓烟从山那面冒上来。
赵敛见那烟,更觉不妙,于是道:“我带几个人去瞧瞧。你看好军队,听我命令。”
“是。”
赵敛带了十个人,从山腰绕到另一面,一路寂静,只有人马过树之声。他警惕着,越往深处,越深皱眉头。
他顺着灰烟,将至一处山谷,只见此处脚印遍地,偶见血渍。他停下来说:“戒备。三儿跟我去前面看看,其他人不得军令不许动。”
赵敛又和一个小兵往里走,快到谷腹,果然见大片尸体横陈,血聚成大泊。谷中常青树叶全部被染红,有鸟从林中逃窜出来,往空中嘶鸣飞去。
而鸟所出之地,正是烟起之地。
“这都是我们的人!二郎!”
赵敛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他对着那团黑烟:“去,去叫传令兵,速来支援!”
“是!”
赵敛抓紧手中长枪,小心再往里头探。他从尸体缝中踩过,望清每一个人的面容,都是雄略军的官兵。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难不成是周将军出事了?
林子里传来飞矢之音。赵敛闻此,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的烟奔去。
***
周彦行军到此,万没想到遭遇埋伏。
佟立德军只有区区千人,前坡一半,后坡一半,即便是强攻,也能轻易攻下。可是他进到了这个山谷,中了落石、箭雨的埋伏。
他反应极快,立即撤离至山路中,带头在前。撤军的时候,无数带火的箭羽袭来,点燃树木,一道火线阻隔了他与身后士卒。
“管军!”
周彦惊慌时强行镇定,即刻调转马头面向后军,又有飞箭来袭。
那道火越烧越大,马害怕得不敢向前,周彦只得往深林里退。他和面前士卒们说:“恐再有埋伏,先撤出林子。传令兵再寻支援,莫要惊慌!”
矢雨烈,火烟浓,周彦被熏得看不清路,将士们亦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佟立德军从林中钻出,口中直喊:“杀!”
刀光晃人眼,血霎时喷溅。周彦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忽有箭射中他的马。马扬蹄而倒,把他甩到地下。
他身上沾上火了,滚着要把火扑灭。正当他滚了一圈,白烟从甲衣上冒起时,一把刀抵在他的脖前。
“周彦……?”
周彦抬眼,手执大刀、满眼狠戾的佟立德就站在他的眼前!
“佟立德!而今大势已定,还挣扎作何,还不降了!”周彦叱道。
佟立德又惊又喜:“真是天要帮我,把你送到我的面前!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不怕死了,也不要什么国不国、家不家了,我就要你死!”说罢,抡刀就向周彦砍。
大刀蛮横,没有任何技巧。周彦最善刀,根本就不屑和佟立德斗。他只守不攻,还劝道:“朝廷给你活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到此!你有什么意愿,说出来便是!”
佟立德恨得龇牙咧嘴:“一群伪君子,一群乌烟瘴气的狗杂种!我们的命不是命,我们的命他妈的从来都不是命!”
刀与枪狠击,周彦挡住大刀:“你们的命自然也是命!没有人想杀你们,只要你们投降,没有人会死!”
“放你的屁,放屁!没有人想杀我们,没有人想杀我们!”佟立德狂笑不止,“你把我四哥杀了,你杀了他!周彦,你是最不要脸的、最冠冕堂皇的人!你们大周,你们朝廷,各个都是这样的!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们都杀光!”
他发狂了,提刀再砍向周彦。
周彦用力挡住刀,又和佟立德解释:“战场之上,生死有命!你们要是早些投降,何至于此?投降了,朝廷会厚葬刘初四的!”
“厚葬?活的时候不能享福,死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谁他娘的稀罕?我要你一命报一命!我要你给他陪葬!”
佟立德又无章法地乱砍,周彦一一挡下,还想说什么话来劝他。
“不要挣扎了,此一战,你们都不会再有机会……”话音未落,突然有一刀狠狠劈下来,砍裂了周彦的后颈。
血一下子喷出来,周彦顿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僵着身子倒下。
他痉挛着,直勾勾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佟立德,还有一个,是被他溅了满脸血的吴允。
“我不想再做皇帝了,我只要你给我四哥陪葬。周彦,你最该死!你最该死!老天在帮着我,帮着给我四哥报仇啊,哈哈哈!”佟立德掀起周彦的头盔,拖拽着周彦往外面走。
他要让周彦颅碎而死,他要替刘初四报仇!他揪着周彦的头发,用力地往树上撞。
“咚咚——”周彦头破血流,那些鲜红的血从额上、后颈哗啦啦往下冲。
树被撞得落叶,叶落覆血,又有鲜血滴在叶上。
火还在烧着,佟立德军一个不剩了,都被禁军杀干净。
终于有小兵冒着火冲进来,他的身上甚至还有没掸掉的火焰。他见到火边那一匹睡过去的马,还有一片惨不忍睹的红。
“周管军——!”
迎春花上染了血,看不清灿烂的黄;刀卷刃了,再也不能用了。
【作者有话说】
快要过年了有点忙,本周就更一万字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