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崔兴勇带着一堆人马出营了。
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秦州,更不想做什么援秦主帅。他真的在秦州呆够了,这辈子再也不想来了。可谁知道西燕又来攻打秦州呢?更不解的是,官家竟然让他一个七旬老人挂帅出征。
从珗州到延州,大军全速前进需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崔兴勇染了一场病,病得不能骑马了。没办法,也很庆幸,他把主帅之职暂交给了谢承瑢。
崔兴勇本就是武将出身,病好得很快。来秦州才安稳了半个月,他竟然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带兵了,这是头也不疼了,脚也不痛了,什么都好了。但就是心病难愈,他不想费脑子打仗,故还是装病。
即便他再如何如何装病,谢承瑢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周燕交锋不断,周军缺将,谢承瑢同他说:“将军总不能无功受禄,好歹要出门打一打,装个样子。”
崔兴勇百般不愿,可仔细想来,谢承瑢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援秦之战,大功在帅,他一个主帅没参加过一场战斗怎么行呢?将来到朝里受赏,底下人也不乐意。所以他说:“我愿意带兵出去打一打。”
就是二月二十。
这日还下小雨,头顶那片大乌云迟迟不散,崔兴勇抬头看天,无奈说:“天不详。”
他手下小将说:“大帅不要说丧气话,其实我们出去兜一圈就可以了,若雨下大,还能早些回来。”
崔兴勇一听觉得是,高兴出去了。
周军欢欢喜喜地出门打仗,燕军却笑不出来。自从谢承瑢来了,金宗烈就跟吃了什么畏惧丸一样,不是躲就是逃,弄得燕军灰心丧气,一身本领发泄不出。众将士们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就等着金宗烈下令攻城。
今个儿天不好,扰人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有人来和金宗烈说:“今日有雨,周军见雨一定松懈。不如就此攻城,出其不意。”
金宗烈自己也觉得这场仗打得窝囊,丢人,想了半盏茶的工夫,说:“打吧。”
这就派了三千精锐去攻城。
这三千兵憋得太久了,那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没到秦州秦安县城门下就碰见了出来遛弯儿的崔兴勇军,这下是眼冒金光,士气高涨。再一看领头的将领,分明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心里头更兴奋了。
带头的将高喊:“砍了这老叟的头,咱们回去喝酒吃肉!”
那些西燕军一听,发了疯一样往前冲,逮到人就砍。
雨突然变大了,乌云完全遮住天光。天像漏了一半似的往下灌水,马蹄踩在水坑里,溅起一滩水花。而后,这些污泥浊水变成了鲜血,刀枪很快激烈碰撞。
崔兴勇抓过缰绳,挥枪和眼前铁骑铁人打过。
长枪打在盔甲上,“咚”地一身闷在雨里。水浇透了白缨,洗净上头的鲜血。
“大帅!这当是西燕精锐!”
崔兴勇暗自骂了一声娘,盯着大雨继续作战。他老了,体力不支,才打几个人就气喘吁吁。他大口呼吸着凉气,回头见身后士兵被枪抡在地上,不敢拼命了,指挥说:“撤,先撤回去!”
他带一千人往回撤,边撤边打。西燕军打得太猛,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加上暴雨,视野极不清晰,更加难打了。
“传令兵!”崔兴勇大呼,“去喊救援!”
传令兵飞马而出,直奔向城门口。但不等他来报,城门上的谢承瑢已经看见远处的交锋了。
“谢管军速开城门!谢管军速开城门!”
谢承瑢手里的枪早被雨水洗得冰凉。他拧着眉头看对面的刀枪铁骑,半晌不语。
贺近霖在边上急得跳起来,指着那头的崔兴勇说:“崔帅有危险!要不要开城门?”
见谢承瑢不答,他更沉不住气了,“谢同虚!”
纪鸿舟咬紧腮帮子:“雨太大了,对我们并不利。”
“请谢管军速开城门!请谢管军相助!”底下传令兵被雨浇得眼昏,战马仰头嘶鸣,他差点儿从马上掀下来。
谢承瑢思索着看这一切,还是没有说话。
贺近霖说:“派兵出城救援吧,管军!”
城楼上的将领都在等谢承瑢差遣。
“再这样下去,崔帅会出事的!”贺近霖恨得拿枪,“我去带兵救他。”
“谁敢?”谢承瑢忽然板着脸说话了,“全军待命,谁敢开城门,格杀勿论。”
“管军!”
谢承瑢分神去盯贺近霖:“听不懂我说话吗?”
贺近霖手被雨打得发抖,他用力跺脚,靴子全被水溅湿:“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西燕人把他们屠戮殆尽吗?”
崔兴勇分明已经打到城门下,他骑在马上,仰头迎漫天的雨。
“谢同虚!快开门!西燕军太强了,我实在是不敌啊!”
谢承瑢与其相视,说:“请崔公再坚持一下吧。”
“什么?”崔兴勇抹了一把脸,回头望向死战的将士们,“坚持不了!这是西燕精锐!”
“怎么能这时候开城门呢?”程庭颐从旁边冒出来,“不能开城门!”
谢承瑢微微点头,对崔兴勇说:“我会叫弓兵助你的,崔公再坚持。速传弓箭兵列阵!”
崔兴勇大口喘着气,既然谢承瑢不开门,他也没得说了。眼看敌军从身侧刺枪而来,他立即躲避,却被雨滑得跌下马去。
长枪数刺向他,他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摸着爬起来,再拿枪去打。
人、马哀嚎之声交杂,惊雷滚过,血沿着雨落满城门口。枪刃之下,无数皮肤被划破,苍白的手背埋在血中。
崔兴勇脸上挂不住血,他已经到极限了,喉咙好像是被扼住,几乎不能呼吸。他带着绝望的眼,再次望向城楼上的谢承瑢:“快开门!快救救我!”
谢承瑢听见他的呼救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不开城门。
楼下血流如河,西燕军杀尽了数百周军,兴奋得像野兽猛虎。他们吼着冲向崔兴勇,将他牢牢包围成圈。
欢笑声刺耳,目光如箭。他们抱着枪,似乎在想如何才能玩出花样。
“他妈的!”崔兴勇抖着端起枪,带最后一丝希望再望谢承瑢,“快!快开城门救我!”
谢承瑢心一揪,环顾四周,见弓箭手还未到位,骂道:“弓箭手还没来?!”
贺近霖仓皇地回答:“在路上,还在路上。”
“还在路上?!”谢承瑢攥紧拳头,“叫他们快点!”
“是,是!”贺近霖匆匆跑下楼去,“快点,叫弓兵再快点!”
谢承瑢好像冒汗了,碍着雨,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心里也摸不稳,目光紧锁着底下的崔兴勇。
崔兴勇当真是拿不动枪了,他完全被枪带着走。枪挣扎着要逃出去,他抓不住枪杆。
四周的西燕军要玩弄他,各自拿枪刺一道,一道一道划破他的盔甲。
他的小腿被砍伤了,站不稳,扑通地跪下去。枪滑泥飘走,脱离了他的手心。血从他的皮肉上泻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青筋骤暴。
他看不到城楼上的谢承瑢,但他听见谢承瑢说:“请崔公再坚持,我还是不能开门!”
“不能开门……”崔兴勇真的快没力气了,他用手抵挡着西燕的枪,在血光中,他终于看见谢承瑢的脸了。
他说不上谢承瑢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轻蔑,又也许是不满,谢承瑢应当最厌恶逃兵。崔兴勇这下才反应过来,让谢承瑢开城门救他,他岂不是成了逃兵?他英勇了一辈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呢?
“老子……老子七十岁,除了皇帝父母,还从来没为谁跪过!”崔兴勇朝着面前的敌军啐了一口,撑手臂要再站起身。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泡在雨里颤抖。他的手臂上全是血,染了一片红。
头上的雨越来越大了,他的头鍪不在,水就沿着他的发滚下来。他看见自己散下来的白发,还有地上水坑里他的倒影。
他是一个狼狈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和昔日他驭马横枪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枪刺穿了他的肩膀,还没等身体反应过来疼痛,他就已经被长枪掼在地上了。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努力挣着,还能看到城上的谢承瑢。
谢承瑢趴着城墙用力往下看,有水从他头盔上滴下来,似乎坠在崔兴勇的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向谢承瑢求救,可是谢承瑢还是那样冷眼看着他。
“看吧,你的手下就是不开城门呢!”西燕军在旁边嘲讽崔兴勇,“在秦州这么多年,教出来一个白眼狼?”
崔兴勇死死盯着谢承瑢,他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了,谢承瑢始终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就站在最前面,冷漠地看着崔兴勇。
崔兴勇狰狞着脸,血手摸到地上的枪。算了,都是要死的,要能英勇地死了,将来他还是千古流芳。
“算了,别他妈开城门了!”崔兴勇大喊着,就在此时,一圈西燕人遮住了他望向谢承瑢的视线,无数枪向他捅来。
“崔公!”
有一阵巨雷响起,天被闪电劈裂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才有弓兵上城楼,万箭齐发,伴着雨一起冲向西燕士兵。
谢承瑢的眼愣住了,他极力想去见底下的人,可他能见到的,只有被数十杆枪插成筛子的崔兴勇,还有无数受箭而死的西燕军。
血随着雨漫上来了,要没过谢承瑢的脑子。
“崔公……”
一支飞矢突然从下面窜上来,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
“谢同虚——!”
谢承瑢有很久的痴钝,直到他倒在雨水中,鲜血漫成了泊。
天上的雨掉在他的眼里,他木讷地看着天上的雨。
崔兴勇死了。他想着,因为他拒开城门,崔兴勇战死在城楼下,战死在他的眼前。
他感受到钻心蚀骨的疼痛了,就在此刻。
像要死了一样疼。
*
建兴二年,谢承瑢被贬到秦州任兵马钤辖。那时候,崔兴勇是秦州马步军都部署。
第一回 在秦州见面,崔兴勇和他说:“来秦州,实在是委屈你了。”
秦州和珗州是一点儿都不能比的。秦州夏日炎热,冬日寒冷,春秋极短。崔兴勇说,他很不喜欢秦州的天气。
“若说哪儿天气好,还是珗州最好。”
谢承瑢是珗州人,但很不喜欢珗州。那时候他说:“我去哪儿都行,就是不想去珗州。”
崔兴勇大笑:“你还年轻,想出去闯。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就只想安享晚年了。”
“崔公应当可以告老还乡了。”谢承瑢说。
“不,还不能。”崔兴勇无奈道,“我走了,谁来守秦州呢?”
“人家都说,活得越久,越不怕死。可我却不是。我是活得越久,越怕死。”崔兴勇折过军营里的桃花,笑说,“同虚,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吗?我在战场打了这么多年仗,每赢一回,就越惜命。年轻的时候没享受过安稳日子,老了之后反而向往起来了。”
谢承瑢年纪小,不懂他的心思。
“我有许久没见到我儿子女儿了。我家人多,小孩儿满地跑。我是一个都舍不得啊。”崔兴勇满眼笑意,“我想快点,快点回家。”
在秦州前两年,谢承瑢生不如死,崔兴勇也当是生不如死。
日子是完全没有盼头的,守城、打仗,打仗、守城,还要分心镇住底下那些心高气傲的将领。
软弱就一定会被欺负,即便是身居高位。
“他们要是对你狠,你一定要比他们更狠!同虚,做武将久了,你会发现,所谓‘仁将’,所谓‘仁义’,只会让别人蹬鼻子上脸。
“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同他们好好说话,是绝对起不了作用的!你只有把他们打服,你只有让他们畏惧你!”
谢承瑢在绝望中前所未有地生了杀心,那是他第一次在军营里杀人,是他第一次把枪指向了自己人。
“谁再像他一样,以下犯上,悖逆不轨,我一律按军法杖杀。”
他沾了满手的血,换来的,是全军将士的畏怯与服从。
崔兴勇边喝茶,边对他说:“你瞧吧,这些都是这样。不仅是这些武人,还有那些文人,你越是客气,他们越是得寸进尺。”
谢承瑢有许多位先生。赵仕谋是他的先生,教会他学枪,教会他怎么恩威并施,要他做仁将。崔兴勇也算是他的先生,教他怎么心狠,教他怎么做一个人人畏惧的悍将。
仁将和悍将注定是不容的,想做个好人未必简单,但想做个恶人一定容易。
只是崔兴勇没想到,是这样的恶葬送了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周六突然有点急事,一直到今天傍晚才处理好,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