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鸿舟回京没几天,正好赶上太子的冠礼。
吉日吉时吉地,在文德殿行吉礼,群臣按上朝次序站立,静候皇太子三进。
昨日虽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烈阳悬于顶,倒是把地上的雨水都蒸得干干净净。
纪鸿舟以正四品承宣使还朝,立武官列第三排。他左边站的是殿前司都虞候崔伯钧,同为承宣使;右边是去年刚回京的步军司都虞候秦书枫,也为承宣使。后面的武官,纪鸿舟不是很熟,似乎是冷不丁冒上来的,名为唐任,官至观察使,现任步司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
冠礼须静,无人言语,纪鸿舟看得也疲惫,双目酸涩,就要流出泪来。他看着皇太子从上高台阶,不知是礼服太繁绊了脚,还是台阶过陡,竟踩空一阶,差点儿摔下去。
这叫底下人屏足了气,纪鸿舟也无心打瞌睡了,惊愕地瞪圆了眼。
文德殿外有些骚动,有臣子借此窃窃私语,而纪鸿舟周边这三位官人也说起话了。
他听得最清楚,身后的唐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传得远,好像隔壁文官列也能听见。
笑声刚落,文德殿上官家皇后的脸登时青了。那头皇太子还因为踩了衣服不能起身,这儿皇后就已经忍耐不住,同旁边人说:“快去扶,叫诸位卿家见了不知要闹多大笑话!”
刘梦恩躬身过来搀扶太子,又把太子的冕旒拨正,这才继续。
李润珍绊了一跤,想着昨日挨的那顿骂,更害怕了,胆怯地朝辛明彰望了一眼。他顺带与李祐寅对视,又同底下这些臣子对视,最终还是慌得低下头,再次晃乱了冕旒。
李祐寅有些不悦地啧声,恰被辛明彰听见。
“陛下,今日冠礼盛大,太子殿下是有些惶恐。”辛明彰说。
李祐寅坐得端正,他板着脸去看狼狈的太子:“皇后没教过他‘冕旒勿乱’的规矩吗?”
有汗从辛明彰额角落下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叉手说:“是妾失德。”
“罢了。”李祐寅摇手,“继续吧。”
辛明彰胆战心惊地再去观太子三进,心已然是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再出什么岔子。
太子冠礼,陛下改名赐字,原先“润珍”一名就不能再用了。
之前与太史局的已经商议好,要给李润珍改名“晔临”。今日冠礼,便将新名宣告。诸臣拜太子,等礼毕才可出殿。
冠礼结束,纪鸿舟随着人往外走。
他好多年不曾在珗州,以前那些朋友皆陌生了,没有人同他说话。他看见刚才围着自己站的那些武官,躬身作揖聊得欢快,而自己一个人跟在后头,就显得很格格不入了。
“大哥。”纪阔从他身后走过来,轻抚上他的肩,“不自在了?”
“爹。”纪鸿舟叉手,“刚刚回来,确实是有些不自在的。”
纪阔是三衙殿前司最高官,现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有许久没见儿子,心中甚是想念,但还有些怨恨纪鸿舟做不肖子,所以故意板着脸说话。
他说:“你娘想你,刚回京,还是要去见一见你娘。不像话。”
纪鸿舟恭谨说:“儿子不孝,一会儿事毕便去。”
父子二人并排,跟着那群武官走。还没到宫门,又见一相貌端正的青年过来。
纪鸿舟认识这个人,正是官家三哥,嘉王李元澜。
“三大王。”前面武官齐齐作揖。
纪鸿舟与纪阔也作揖,同拜这位嘉王。
李元澜和多年前的模样无甚大变,就是稳重了些。他先是朝纪阔作揖,随后见到纪鸿舟,惊喜说:“有七年没见了,纪风临!”
“三大王。”
有李元澜同他说话,边上武臣也热忱起来了,将纪鸿舟围了一圈。
唐任好说话,把纪鸿舟一顿夸赞。他看见纪鸿舟冠下露出的白发,痛惜说:“西北磨人,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纪鸿舟只是笑笑,不做回答。
崔伯钧在旁揣手冷视,过半晌才说:“你们都围着纪风临,殿帅想和他说会儿话都不行了。”
“怪我怪我。”唐任笑嘻嘻地作揖,“风临刚回京,回头上我那儿吃些好的?”
“官人要我去,我怎么能不去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李元澜说:“我听说,赵观忱也要回京了?为什么不见他人呢?”
纪鸿舟答:“许是前几日下雨,路上耽搁了。”
李元澜点头:“回头等赵观忱回来,都到我家里来,我请你们吃酒。”
诸人多有推辞,随后又欣然应允,再把目光都投在沉默的纪鸿舟身上。这是在要求纪鸿舟赴宴呢,他不好推辞,便说:“等赵二哥回来,我拉着他一起去。”
送走了李元澜和那几个武官,纪鸿舟稍松懈了警惕的心。他问纪阔:“什么时候三大王同他们那么要好了?”
没等纪阔说话,有声音从后传来:“三大王广结善缘,自然朋友多。”
纪鸿舟回头,是赵敛的大哥,驸马都尉赵敬。
“驸马都尉。”
赵敬拱手,对纪阔和纪鸿舟行礼,才说:“我以为你和阿敛一起回来的。”
“二哥比我走得晚,就不一阵到了。”
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出了宫门,就要各自回家去。赵敬等着君虞来牵马,快要上马时,忽然问纪鸿舟:“你这回回来,官家有没有给你告身?”
“尚无。”
赵敬没回,到了马上,又说:“等阿敛回来,我请你吃酒。”
纪鸿舟送走驸马都尉,心想总算是不用装模作样了,松了一大口气。
他和纪阔都没骑马,沿路走回家。
纪阔说:“你七八年不回来,朝中已有大变化,不同往日了。”
“我也看出来了。我看管军里,只有你一个老将?”
纪阔笑笑:“官家要用新人,方才你见的那些人,都是官家提拔上来的新将。”
纪鸿舟心里跟明镜似的:“崔伯钧在建兴征西中失责,这也能做殿前都虞候?官家是真的很宠爱他。”
“官家宠不宠爱,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关。只是你……”纪阔忧心忡忡地看了纪鸿舟一眼,“既来之,则安之。你回了京,就不要再想着逞能了。”
“是。”
纪阔勾过纪鸿舟的肩膀,说:“有了二子[1],我对你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我在建国寺替程苑和请了超度法事,明天你去看看吧。”
*
李祐寅回到崇政殿之后,仍然回忆着太子在冠礼时的不德行径。他颇恼怒地拨转手中玉珠,听曹规全和冯迎奏对。
有内侍过来奉茶,李祐寅稍微能有些喘息。
冯迎说:“太子殿下是有些不懂规矩,冕旒动荡便是社稷动荡,确实不妥。”
“也许是太子殿下过于惶恐。”曹规全辩解说。
冯迎顺着他的话,说:“惶恐,并不是殿前失仪的借口。储君若此,大周将来如何呢?”
李祐寅看面前热茶,始终不一言不发。他转过眼,望见内侍虎口处有一处伤口,问:“你的手怎么了?”
那内侍回答:“前些日子,被人殴了。”
“殴了?”李祐寅坐直身子,“禁中还能有私自斗殴之事?这是要严罚的。是谁欺负你?”
内侍目光躲闪,不敢回答。
李祐寅本来就不想听曹冯二人弹劾太子,恰好借此转移话口,于是追问内侍到底是何人所为。内侍被问得逃避不得,实话实说道:“昨日太子殿下沐浴焚香的时候,不小心抓了臣一把,这就抓破了。”
“太子?又是太子。”李祐寅烦得反扣珠玉,“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就是不小心抓了,并没有其它的事。”
冯迎和曹规全对视一眼,随后,他同李祐寅说:“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怎能欺压宫人?还伤得如此重。”
内侍没敢说话,弯腰赶紧退出去。
冯迎又道:“官家,太子殿下在宫中尚且如此,等出了阁,到皇太子宫中,势必更加为所欲为。”
李祐寅揉搓好一番手掌,也觉得冯迎说得不错。他思量再三,终于说:“太子还没成婚,就先不要出阁了。叫雷孝德平日多教教他,不要总是做出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事儿。”
“官家圣明。”
奏对完,曹规全和冯迎一同出宫去。
夏日刺眼,晒得人头昏。曹规全到墙下避开烈阳:“太子德行确实差些,将来若他做官家,想必大周社稷不稳。”
冯迎冷笑说:“官家就这一个儿子,还根本谈不上贤德,怎么做?官家原先生二皇子的时候,我倒开心了好些天,想着将来皇储还有选择余地。谁料二皇子早夭,连周岁都没过。”
“说到底,不就是宫里那把火断了他的命?一个孩子而已,宫中走水,又如何怪罪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身上。”曹规全看着地上那一道分明的墙影,冷笑一声,“这么多年,官家皇嗣衰微,那是中宫失德。”
“相公!”冯迎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巴,“有些话,还是出去说最好。”
出了宫门,曹规全又赶不及嘲讽:“我决不会认无德无才的皇子做太子。话不会说也罢,连路都不会走?冠礼之上,竟然还能平地摔一跤。皇后无德,所以太子无德!”
“你瞧你。”冯迎感慨说,“所以当年颜辅仁想要废辛再立,不是没有道理的。”
曹规全不言,愤怒地往外走。
炙热的阳光似是化成了火,一把点燃了曹规全浑身的血液。他想起当年在大庆殿上,年幼的太子对他吆喝不止,让他闹尽笑话,心中更是蔑视。
“皇储当选贤才。是嫡长子如何,无才无德,将来肯定不能成事。太子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官家是无奈,没人选了,只能选他。可以后就当真要立这样的庸才做陛下吗?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冯迎道:“官家还年轻,还能再生,你也不要多着急。”
曹规全却说:“我看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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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赵敛终于是回京了。
天已经很黑了,朱雀河两岸依旧歌舞升平,灯光如昼。有白玉馆的乐声沿河岸飘过来,稳当地落在谢承瑢耳中。他忍不住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面繁华的夜景看去。
“闷了?”
“有点。”
赵敛骑马凑近谢承瑢,挡住他的视线,笑说:“你想吃鱼吗?”
谢承瑢反问:“是不是你想吃了?”
“我不想,我就问你想不想吃。”
谢承瑢故意说:“我不想吃。”
“啊?”赵敛惘然道,“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醉仙楼的鱼吗?为什么不吃?”
谢承瑢知道赵敛想吃,不想再逗他玩了,便说:“那你去买吧,我在这儿等你。”
赵敛要去买鱼,买鱼之前还要亲一口谢承瑢:“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今夜月色好,谢承瑢就坐在马车里,和思衡一起看月亮。
马车停在朱雀河边上,对面就是白玉馆。谢承瑢有时候看月亮,有时候看白玉馆的灯,看到一半,竟然发现白玉馆门口站着一个熟人。
“唐任?”
谢承瑢记得这个人,从前和秦书枫很要好,很是正义,正义到捉人不放、咄咄逼人。从前他在京城的时候,唐任是很没有成就的,好多年都是小将军,今日再看,好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唐任喝多了酒,醉醺醺的,还衣衫不整,露出大片胸前的皮肤。
他左手抱一个小唱,右手揽一个小唱,一嘴亲一个,场面看上去有些香艳。
白玉馆的妈妈还在送他,笑盈盈喊:“管军明天还来!”
“来,来!明天给我留两个好的,这两个,我就带走了!”
“管军?”思衡觉得很好奇,“原来他已经管军了?”
“他在朝中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能管军吗?”
“昭昭!”赵敛托了鱼过来,还没来得及邀功,就听谢承瑢说:“你看对面。”
他循声看去,波光粼粼之外,唐任已是全然不顾他人眼色,放荡地当众强吻小唱。
四周哄笑一片,聒噪得恼人。
“这是秦书枫那个好友?”赵敛问。
谢承瑢颔首:“是,也许还是你将来的同僚。”
“我可不做他的同僚,我要做他的上官。”
赵敛把鱼塞进车里,“回家吧,天太黑了。”
【作者有话说】
[1]:二子,即次子。纪爹又生了一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