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火,李祐寅又陷入难以入眠的境地。
每当他闭上眼,秋实阁的火就又在脑子里烧起来。他隐约地梦见自己踏入火海,而大火中站着的人,是朱怀颂。
朱怀颂着冕服,眼前冕旒轻轻摇晃。
“天神降灾,官家。”她张开双臂,任大火吞噬掉她的身躯。
李祐寅被困住了,痴痴盯着火中的人:“天神……降灾……”
“这是上天的警示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代替你。”
李祐寅喃喃:“千千万万个你……代替我……”
他猛然惊醒,四周空气如海水涌入他的口鼻。
汗水从发间往下落,湿了一身。他惊魂未定,望了一眼枕边的辛明彰。
他觉得闷,想去屋外吹风。
夜色很深,福宁殿寂静,听不见吵闹。
李祐寅方才走到门口,门外传来小声的交谈。宫中静谧,说话声格外明显。
“真蹊跷,凤仪阁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呢?”
“说是有风吹飞了烛台的火星子,落到帷幔上了。”
“唐娘子刚生产,那儿中宫殿下的屋子便烧起来了,真奇怪。”
“你不要说,会不会是那孩子……”
李祐寅猛地推开门,厉声说:“你们在说什么?!”
“官家!”谈天的小黄门忙跪下请罪,“是臣口出狂言,官家恕罪!”
“我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李祐寅向他们走近一步,“你们在说什么?”
小黄门颤颤巍巍说:“回官家,我们在说……我们在说那场火。”
“那孩子怎么了?你以为是那孩子引来的火吗?”
“官家……”小黄门俯额不敢回答。
李祐寅心里大约清楚了,冷笑一声:“天神降灾,代替我。是这孩子要代替我,还是唐贤音要代替我?”
两个黄门浑身发抖:“是我们在胡说,是我们在胡说。”
“韦霜华!”李祐寅突然喊。
韦霜华匆忙赶过来:“官家。”
“这两个小黄门御前失仪,你酌情处置了吧。”
“是。”
两个小黄门听了大哭道:“官家饶命!”
“官家——!”
李祐寅还没太清醒,他迷糊着,将梦境与现实融在一起。他最担心的事情,是不是要出现了?
思至此,他失魂落魄起来,转身同韦霜华说:“唐贤音生的那个,就不要放在皇后那里养了。即日起禁足唐氏,不得诏命不允探视。”
韦霜华不明白官家为什么突然这样,但还是说:“知道了,臣立刻去办。”
床上的辛明彰早就醒了,她听见门外那些动静,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
*
二月十五,谢承瑢以“秦州马步军都部署”之职赴均州。与他一同前去的,还有原神策左第一军都指挥使秦书枫。秦书枫任秦州兵马钤辖,佐马步军都部署事。
二人是约在通和门会面,各带三百兵往均州。
春风摇曳,绿柳拂风,谢承瑢与姐姐拜别后就往城外走。
快要到城门口,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马啼,回过头,是谢祥祯。
谢承瑢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回京这么久,他没有一次拜访过他的父亲。等到谢祥祯靠近了,才他想起来行礼:“爹。”
“嗯。”谢祥祯板着脸,叫身边人给他拿了些东西,“均州冬天冷,你阿姐说你衣裳带得少,托我来给你送几件。”
“是。”
谢承瑢接过包袱,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谢祥祯对视半晌,说:“那我就走了。”
谢祥祯皱着眉头说:“你去吧。”
昭昭背着谢承瑢往外走,走了约有二十步远,谢祥祯忽说:“我知道你有伤,平日练功,别太拼了。到均州……”他转过脸,只看城门,“到了均州,你不要总想春光,勿让春光欺你。”
城门口的柳树抚上谢承瑢的发,他茫然地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好久才说:“我知道了,爹。”
秦书枫来得也快,别了家里人,正好与谢承瑢相遇。
“谢节使。”
“秦官人。”
暖风咬了昭昭的尾巴,它甩起毛,离秦书枫的马远了些。
马不熟,马上的人也不太相熟。
谢承瑢总是沉默,他不爱笑,任风再怎么和煦都不笑。秦书枫同他相反,性子似乎格外热忱,没头没脑地搭话,全然把先前御前弹劾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过了三天,谢承瑢才稍微觉得熟络一些。
秦书枫道:“均州遥远,又不急到,我们恐怕要走三四个月。我好像还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谢承瑢说:“官人原先是在扬州?”
“是,是在扬州。”
“我没去过扬州,不知扬州是什么样。”
秦书枫笑着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江南春景怡人,比珗州妙些。待来日,官人也去扬州一趟,说不定就不想回了。”
谢承瑢默然。
一路遥远,走得又不快,慢悠悠地,约是在六月半才到均州。
均州冬冷夏热,还不到盛夏就烈阳当空,分外闷人。
谢承瑢背后出了薄汗,染到他放任许久的伤口。旧伤发作了,疼得他直不起背。他咬牙半路,正好碰见一处驿站,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就在这儿歇歇脚吧。”
“可再走二十里就入均州了,为何还要耽误呢?”秦书枫不解。
此时彭六在一旁说:“将军,天气太热,要是叫将士们中暑了,怕大后日也不能进均州。”
“是了,那就歇歇吧。”
遂落脚。
谢承瑢躲在一处阴凉地,远离了秦书枫和那些禁军。他才叫彭六替他看伤口,难得替自己担心一次:“伤怎么样?”
“好像又有些烂了。”彭六说,“这几个月都没有好好上药,难怪就变成这样。要不要上药?”
“秦书枫在这里,我不好叫他见。等汗干了立刻去均州,到城里再换药。”
谢承瑢穿上衣服,静静坐了一会儿,说:“都快到均州了,为何不见均州副都部署骆永诚来迎?”
彭六说:“我听说这个骆永诚刚愎自用,十分自以为是。恐怕他是故意给节使使下马威的。”
“随意了,他若是小瞧了我,我反而好做。”
彭六舀了一碗凉水递给谢承瑢喝,说:“这个秦书枫紧跟着节使,总不会到了均州,连吃饭睡觉都要缠着吧?”
谢承瑢呛了一口水,眼中微微震撼:“不能吧?”
“我猜的呢。”彭六笑着说,“吃不吃蒸饼?我才买的。”
说话间,有个瘦弱的小孩儿站在远处树下盯着他们望。这小孩儿穿得破烂,脸上脖子上早已被太阳晒黑透了,翻着白皮。他拽着破烂的裤缝,咬着嘴唇,时不时作吞咽动作。
他是在看彭六手里的蒸饼。
“是附近的小孩儿。”彭六说,“方才路过一个村子,湖里面不都是避暑讨凉的孩子么。”
谢承瑢看这孩子像是饿了好久,便招手叫他过来:“小郎君。”
小郎君扭扭捏捏的,先是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又犹豫地不肯上前。
“是饿了吗?我有蒸饼,你拿去吃。”
彭六明白谢承瑢的意思,把蒸饼放在手里,引那小孩儿过来。
小郎君是饿坏了,连说了四五声“多谢”,抓着饼狼吞虎咽起来。谢承瑢担心他噎坏,又倒了水给他喝。
“你家在哪里?天这么热,你到处乱晃,小心中暑了。”
小郎君把水咽进肚子里,说:“我家在边上村子,我不是乱晃,我要去找我爹。”
“你爹?”谢承瑢朝均州城方向看去,问,“你爹爹是在均州城里?”
“是,我爹爹是均州的禁军,我听人家说,他们正在修城墙呢,我远远地就能看见我爹爹了。”
谢承瑢有些纳闷:“禁军怎么会修城墙呢?你爹爹是禁军,不是厢军?”
小郎君坚定说:“我爹爹是禁军,他姓吕,还算个小将军。就跟您一样。”
谢承瑢闻之欣喜:“要不要跟着我到城里去?我再歇半晌就要启程,这儿路远,你走丢了怎么办呢?”
“不要了,我远远瞧一眼就得回去了。”小郎君捏着粗布的衣衫,“我娘还等着我晚上回家吃饭呢,我太想我爹了。马上我就要走了。”
他说完真的要跑,谢承瑢怎么都劝不住他。
“你爹爹叫什么?等我进了城,叫他回来见见你和你阿娘。”谢承瑢说。
“我爹爹叫吕征。”小郎君咽了一口唾沫,“我爹爹……有好久没回家了。”
**
天气热,骆永诚懒得出门。
他知道新任的马步军都部署要到了,昨天也有人传来消息,说人要来了。
但他就是不想出门。
他忙着吃葡萄,忙着吹冰,避暑,哪来的闲工夫。
“天快黑了,副部署还不到城外接人吗?”骆永诚手底下的小将周蒙说。
骆永诚拨弄冰上凉气,故作高深:“人不是还没到么,急什么。”
周蒙躬身,想来还是觉得惊叹:“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真叫人称奇。”
“哼,小儿也配?”骆永诚坐直了,吐掉嘴中葡萄皮,“老子四十岁才建节,他凭什么?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来管我,马步军都部署,你看看他坐得稳吗?他知道那六个字怎么写吗?我是打惯仗的人!”
“是,节帅说的是。”周蒙拿扇子给骆永诚扇风,又说,“可我听别人讲,这个谢承瑢,他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生得个儒生模样,杀人却厉害。”
骆永诚更不乐了:“什么佛面蛇心?我只听说过‘相由心生’。他长得就懦弱,心还能强悍到哪里去?他杀人厉害,谁不会杀人?我比他多吃了二十多年的饭!还能怕他?”
“是,是。”周蒙放心了。
吃完了葡萄,终于有人来说:“节帅,马步军都部署和兵马钤辖到城门口了。”
骆永诚扬起眉,嘲弄说:“总算到了。昨天就说要到了,今个儿傍晚才慢悠悠地来,乌龟爬得都比他快!”
周蒙问:“现在是去接他么?”
“接,当然要接。去,把我那件御赐的铠甲拿过来,我穿了去见他!”
“穿御赐的铠甲?”
骆永诚挺着胸说:“当然是陪小孩子玩玩。”
入夜了依旧炎热,骆永诚带一队人到城门口,恰遇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代议恒。
二人对视,皆斜眼冷哼。
骆永诚说:“代管军来得可早,眼巴巴地在这等着呢?”
代议恒说:“京城下来的都部署,自然要迎。”
“你来这么早,人家未必第一眼见到你啊。”骆永诚拍拍肩头,“跟着我,去接人。”
一小队在城门口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人了。骆永诚仰着头看,先见走在最前面的粗犷大汉,以为这就是某位二十六岁的节度使,细来想想,年纪似乎对不上。又往后看,这才瞧见骏马之上的年轻人。
确实是样貌出众,骆永诚想着,所谓“佛面蛇心”,是不是蛇心不知道,看面相确实好欺负。
代议恒也看,他知道新来了位都部署,却不是姓甚名谁。朝中有资历做马步军都部署的武官不多,兴许是纪阔那样的人物。
可他抬起眼,分明见到个青年人。
那青年人未着甲衣,只穿一身青绿色。他头戴的那只银冠,清冷冷的,像极了今晚的月光。
代议恒愣住了:“怎么是……”
瑶前身为雄略左第二军都指挥使,也跟着自家上官迎接新官。他也借着月色看见了,心立刻就悬起来:“是他?他不是在秦州么?”
谢承瑢背挺得很直,倒不是因为他装样子。他的肩实在太疼了,只要稍稍弯一点,伤口就要扯到衣服,会更疼。
所以他只能挺直着背沉着脸,这样比较好过。
他从马上下来,先见到这位副都部署。
“节使一路辛苦!”骆永诚朝他作揖,“真是传闻不如一见,见过节使!”
谢承瑢仔细看了这人的脸,约五十岁,微胖,须髯俱全,说不上和蔼。
脸怎么样倒是其次,身上这身铠甲才最惹人眼。谢承瑢看他这身威武的铠甲,再将视线移到脸上:“骆副部署。”
秦书枫同一众人拜,只有谢承瑢还一直盯着那副甲胄。
小门边上正有一队小兵在修城墙,嗡嗡乱作一团。
谢承瑢瞥了一眼那边修墙的兵,又瞥了一眼骆永诚,还是忍不住问道:“均州形势很紧了?”
骆永诚一怔:“都部署此话何解?”
谢承瑢认真道:“忙着修墙,又忙着穿甲,还不算形势很紧么?还是你们得了消息,西燕一个时辰之后就要打进来了?”
“啊,自然不是。”骆永诚觉得有点窘迫,“倒不是很紧,我想着来迎都部署,自然是要隆重些的。”
“是很隆重,下回就不必这么隆重了。”谢承瑢把目光放在骆永诚后面的人的身上,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脸上笑意竟然全无了。
“都部署。”代议恒和瑶前一起拜道。
谢承瑢有些沉默,骆永诚见机说:“这是雄略军两厢都指挥使和部将,雄略军这几年都是屯驻在均州的。”
“我知道。”谢承瑢说。
骆永诚搓手:“那,进城吗?”
“带路吧。”
谢承瑢随骆永诚往城里去,约走三步,后头修墙的人堆里传来一句:“二郎!”
月色萦绕着周身,谢承瑢停在月色中,向那片人看。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地看见许多光膀子的大汉,高高壮壮的,淋漓的汗水反着月光。
骆永诚脱口而出:“先前大雪,城墙塌了些,这是城里的厢军,正在修墙呢。”
谢承瑢还是看着那群人:“冬天塌的墙,夏天了还没修好?”
骆永诚支支吾吾说:“慢、慢慢修么。”
“这些是厢军?”
“是厢军。”
“是厢军?”谢承瑢又问了一遍。
骆永诚马上心虚了,但他还是坚持说:“是厢军。”
谢承瑢笑了一声,很真诚说:“均州好地方,厢军都能比得上秦州的禁军了。”
骆永诚不解:“都部署这话又怎么说呢。”
秦书枫嗤笑道:“说你这儿的厢军壮呢,厢军如此,禁军一定更了不得吧?”
“啊,是。”骆永诚赔笑道,“西北人,长得都比较高壮。”
彭六噗嗤一声笑了。
谢承瑢责备地看着他:“笑什么?”
“骆副部署真是个善良的人。”
骆永诚没懂什么意思,以为是在夸他,自然谦虚起来:“岂敢岂敢。”
彭六又笑了,这下骆永诚反应过来了:“你!”
“别胡言乱语了。”谢承瑢冲彭六说,“没点规矩。”
彭六捂起嘴巴不说话了。
一直往里走,谢承瑢看见路边的药铺,在彭六耳边轻声说:“看到药铺了么?趁着药铺没关门,你去抓点儿药来。”
“好。”
说罢,彭六脱离队伍就走。
骆永诚看见了,回忆到刚刚谢承瑢训责过这个小兵,想出个风头,就训斥起来:“真是没有规矩,冒冒失失就跑了。”
谢承瑢淡淡说:“是我允许的,怎么了?”
“啊,是吗!”骆永诚狼狈地作揖,“我还以为……”
“骆副部署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就可以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吗?”
骆永诚被训了一通,心中非常不快。但他不敢反驳谢承瑢,只能尴尬地说:“是,是。”等谢承瑢走远了,他咬牙说,“呸,他妈的什么东西!”
谢承瑢回头看他:“骆副部署。”
骆永诚谄媚地笑:“谢节使。”
“跑快点,”谢承瑢也笑回去,“你太慢了。”
【作者有话说】
以节度使任副都部署的可称为“节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