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叫秾芳楼,约三层高。因在城中,逢夜晚,座无虚席。
高适成大约认识里头的酒博士,一来便往三楼小阁去。
酒博士上酒出门了,高适成才说:“我听说珗州有一种烈酒,叫做临春赋。凡至京者,轻尝此酿,毕生难忘。”他把酒倒入碗中,推给谢承瑢,“我以前也喝过临春赋。”
谢承瑢道:“官人什么时候去的珗州?”
“大约是,崇源十三年吧?我是在那年考中的进士。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
高适成喝了一口酒,咂嘴道:“秾芳楼的落尘,他们都说能和临春赋媲美。可依我看,还差很多。”
谢承瑢也抿了一口,说:“当人们说出‘能与临春赋媲美’这句话时,落尘就已经不如临春赋了。”
“好喝吗?”
“好喝。”
高适成赞同说:“美则美矣。不过落在均州,就注定没有名气。”
谢承瑢不言,低头吃碗里的酒。
他与高适成酒过三巡,正酒酣耳热时。
高适成是个文人,喝醉了酒就要题诗。他叫酒博士来拿笔墨,望着白墙沉思片刻,吟道:“欲驭飞鹰去,心求万世平。谁得困囿处,弃放满天星。”
谢承瑢看他在墙上写字,稀里哗啦写了一通,还不如赵二喝醉酒题的字,遂腹诽道:也难怪你入不了京了。
不过他还是很替高适成说话:“官人心有大志。”
高适成醉意入脑,听此话,更是泪流满面:“节使知我!我读了几十年书,写了几十年字。”他一口闷了酒,娓娓说,“我家原在明州,本是贫寒子。爹娘为我读书,日日耕耘,只望我出人头地。后来我进京考试,果真中了进士。”
“这应当是光耀门楣了。”
“不!”高适成觉得完全不是,“我虽中进士,奈何家境贫寒,到底还是比不过那些富家子弟的。我知道有个人,现是在珗州做了大官,他姓刘,名宜成,是我的同乡。你认识么?”
谢承瑢颔首:“认识,御史中丞么。”
“呵!御史中丞……我做官十年,还是通判,他做官十年,就到了御史中丞。说来,不过是他比我富有,比我能说会道罢了。你可知道官家御赐琼林苑时,他拍了什么马屁么?”
“不知道。”
高适成冷笑道:“官家问,今有土地,功臣怎分。刘宜成说,‘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哈哈哈!这般空洞屁话,倒真的叫官家记住了。刘宜成同我名次差不多,我还比他高一位。他能留在京中,而我,只能去地方任职。”
谢承瑢有意不语,摸酒杯发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朝里,能力如何并非一位,会说话才是最重要。我先是在邕州做官,三年期满,就到宜州,转来转去,现在又在均州。我一直都在地方,因在朝中无人,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能力。我空有一身抱负,无从施展。”
说罢,高适成又喝了许多酒,自嘲道,“我有心驭鹰,奈何无鹰可驭!”
谢承瑢手臂支着额头:“所以你就替骆永诚虚报军饷,是么?”
高适成一愣,马上反驳:“我没有!什么虚报军饷?”
“我说笑呢。”谢承瑢的眼渐渐虚起来,“在外这些将士,有哪个真的老实?不是暴戾就是自大,不是武力压制就是冷嘲热讽。人人都这样,谁都不例外。”
“节使也这样么?暴戾、自大,武力压制、冷嘲热讽?”
谢承瑢手指头蘸些酒,擦在桌面,没有说话。
高适成脸通红,好久反应不过来。他坐下,盯谢承瑢的眼睛看好久,问:“朝里知道什么了?”
谢承瑢意味深长地笑:“你猜啊。”
“哼,知道了又怎么样?”高适成摆手,“骆永诚这个蠢货。”
“武将肯定是没有文臣聪明的,骆永诚识不识得几个字还不好说呢。不比官人,一步成诗。”
高适成有些飘飘然了,挺起胸膛说:“会作诗,这是文人的基本。不仅要会作诗,还要做事。”
谢承瑢和高适成靠得很近,说话也轻轻地:“均州太小了,官人应去更大的天地才是。”
“更大的天地。”高适成打了一个酒嗝,握紧手中酒杯,“更大的天地,在哪里?”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1],官人天地,在天下,非在均州。”谢承瑢说完,侧过脸,一只手挡住右耳,“空有鸿鹄之志,却不敢向往广阔宇宙,此志有何用哉?”
高适成没抓稳手中酒杯:“广阔宇宙……”
酒洒在桌上,溅了一圈。
谢承瑢干脆装醉,歪在桌上:“人生在世须臾几十载,只有此夜最尽兴。”
“官人见过官家么?”
“临春赋……才最好喝……”
高适成心一定:“落尘再好,最终还是抵不过珗州醉仙楼的临春赋。”
他看谢承瑢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便上去晃他的肩,“官人?”
“天亮了?”谢承瑢醉熏熏地搭上高适成的肩膀,“天亮了,要上朝了……要去垂拱殿,面见天子……”
高适成不知道是喝醉了酒,还是如何,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问:“垂拱殿是什么样?”
“垂拱殿……”谢承瑢仰头,指着房顶说,“黄色的顶,黄色的椅,君坐殿上,距不过十尺而已。”
“十尺。”高适成想着,他在均州,距天子近两千里。他做梦都没有离天子那么近过。
“垂拱殿……”
谢承瑢埋头呼呼大睡。
高适成坐在凳子上,陷入了冥想。
他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垂拱殿。
“若是我招出骆永诚,官人能帮我吗?”
谢承瑢没有睡,但装作神智不清。
高适成迁思回虑:“我也想入三省啊,可是……可是谁能看得到我呢?官家远在千里之外,他怎知均州还有一个英才!”
到亥时,酒筵才散。
高适成酩酊大醉,走路摇摇晃晃不成线。他搂着自家小厮在路边唱李白的《行路难》,几乎要破音。
谢承瑢也醉了,被彭六搀着往回走。他听到高适成唱的曲了,之前他听过无数不同调的《行路难》,此调最不堪入耳。
便低声骂道:“真难听啊。”
彭六回头见人走远了,才说:“节使醉了?”
“没醉。”谢承瑢直起身来,完全离了彭六的搀扶,“官家猜得没错,骆永诚应当是虚请粮饷了。”
“高适成招了?”
谢承瑢闻身上的酒味,心里安逸,说:“白天我不是到高适成那儿去了么?他堂里摆了一只盛窑产的瓷碟。他说他要送我一套,可见,当不止这一只瓷碟。还有喝茶的盏,我看了杯底,是乾窑产的。”
彭六嗤笑道:“都是官窑,他哪儿买来的?”
“不知道,官窑所烧瓷器或为皇家御用,又或作官家赏赐之用。高适成还没那个能耐,能让官家赐官瓷。”
“是官家,又或是先帝赐给骆永诚的?”
“我猜如此,兴许是骆永诚作贿赂用的。通判与知州同事,穆彦伦老眼昏花了,做点手脚,估计也浑然不觉。”谢承瑢把手腕上的佛珠埋到怀袋中,“除了瓷器,还有茶叶。我喝了一口,茶是上等的好茶,非常贵重。他若说是买的,我倒信;可他跟我说是自家后山种的,放什么屁呢?他是茶农么?私种茶叶,官帽不想要了。”
“高适成以为你年纪轻,什么都不懂。”
谢承瑢要脱下衣服里面穿的轻甲,半天抠不开,气急败坏说:“他为官十年,我也为官十年。他觉得自己是千里马,忧无伯乐。他要是千里马,我还是万里马了。”
彭六见他这副模样,笑说:“你真的喝醉了。”
“我没醉。”
谢承瑢总算解开薄甲衣了,抛给彭六,“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
“我到栖山去一趟,看看天武军。”
彭六抬头看看月亮:“都亥时了,校场一定没有人了。”
谢承瑢怎么不知道校场没人呢,但他还是悠哉悠哉地要去:“我去一趟吧,晚些回来。”
“走慢点儿吧,记得晚上回来上药。”
谢承瑢随口应着,走了很久才到栖山。他看着上山的路,忽然走不动了,就瘫在山底下那棵大树边上。他伸头望那条小路,还在思索要不要晃上去,便听到有两人脚步声相伴而来。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
“二郎每日都练到这么晚么?”吕征问。
赵敛道:“偶尔而已。”
吕征慢慢下坡,回忆起赵敛不凡的刀法,说:“你来天武军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你使得一手这样巧妙的双手刀。不知师出何人?”
夏夜里,虫鸣四起,赵敛听着周围的声音,故作镇定说:“我师父姓周。”
“周?我似乎听过他的名讳,是周仲佳周将军吗?大周能使双手刀的将军不算多,周将军当算一个。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看来吕征还不知道周彦早已经战死了。赵敛也当做没有这回事,顺着回答:“应当很好,我同他也有许久没有见了。”
吕征说:“二郎自珗州来,先前没成家么?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情。”
赵敛重新抓了一遍手中的长刀,触摸过铁制的刀柄,道:“我成家了,但拙荆未随我来。”
“也是,均州不如珗州,能不来还是不要来了。我原先也想去珗州投军,可是妻儿都在均州,我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留在这儿了。可没想到,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二郎有孩子么?”
“没有。”
吕征觉得可惜:“没个孩子陪着,弟妹夜深时会不会思念呢?”
赵敛说:“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应当没空想我。况且……他不能给我生孩子。”
吕征以为赵敛的妻子有些隐疾,更加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你也不要忘了修封书回家,不要让她牵挂。我不同你说了,先回去了,明儿在雄略军校场再会吧。”
赵敛看着人走远,正要慢吞吞往山外走,却意外在余光中瞥见一个人蹲在树底下。
他差一点儿就和那人对视了,只因那人极其警惕,察觉到了,竟然躲得更深。
赵敛根本没来得及抓住那人的眸子。
不过,他一瞬就知道是谁了。
他有意放慢脚步,听身后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他还闻到身后极其浓烈的酒气,像个活的酒缸。
是喝醉了吗?烂醉如泥的,是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赵敛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又立刻躲在巷中,自以为非常隐蔽,不过还是露出了淡青色衣衫的一角。月亮投下来,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长。
是谢承瑢,赵敛那个远在外州的好娘子。
赵敛很想在这儿就喊一声,但终究忍住了。
他一直往回走,走得也慢,刻意让谢承瑢跟上。快到他那个破茅草屋,他才忍不住了。
月色朦胧,溶溶微光迷住人眼。谢承瑢原本跟得好好的,一眨眼,竟然什么人都看不到了。
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几番,又四周去看,哪来的什么人呢。
他不气馁,踩到软绵绵的草上,连脚都软绵绵起来了。真是要晕了,他没想到落尘的后劲那么大,现在昏得要站不住脚了。
就在他刚停下来要喘气的时候,忽闻刀起,寒光乍现,一把银刀陡然横在他的喉前。
谢承瑢前所未有地被吓一大跳,抬起眼,赵敛的眼睛就在自己眼边。
【作者有话说】
[1]:原话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