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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十一 秋风起(一)

望阙台 谢一淮 3588 2024-01-21 11:06:24

八月十五,中秋节至。

中秋是团圆之日,每年官家都会宴请群臣,今年也不例外,早早便知会臣子,于宫内赐宴,百官携家眷入。

是夜,群臣入宴,君臣之间对月而叹,文臣吟诗作赋,武官舞剑问花。

酒酣耳热时,李祐寅稍歪身坐,感叹道:“大周有诸卿家,实属幸也。”

朱怀颂坐官家侧,闻此,不由微笑,掩袖饮酒。酒入唇间,她抬眼望去,这底下臣子各个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她望右侧首,所坐乃太尉赵仕谋,后为其子。她识得赵仕谋的长子,赵敬,表字瞻悯。

太尉有二子,长子善文,次子善武。长子瞻悯为人和善,最擅作文,虽为将门子,其文采却并不输于文人。

再望左侧首,宰相颜辅仁端手而坐,鲜有言语。颜相公这些年一直独身,年轻时扑在朝堂上,耽误了婚事。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想风月,所以一直没有成家。

朱怀颂喝罢酒,正坐,听李祐寅说:“今日中秋,朕见月明,忽地想听些有关‘月’的诗词歌赋。不如来玩飞花令,诸卿意下如何?”

尚书右丞齐延永笑说:“飞花令好!不如臣先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好。”李祐寅弯了眼,“君臣一心,流光相洁。”

既有人起头,底下陆续都来接令。

有臣下说:“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2]!”又有臣下说:“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3]。”

座中,先帝贤妃所出,官家三弟嘉王李元澜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4]。”

李祐寅听得高兴,酒也多喝几盏,等诸大臣对完,四下无言了,才又放下酒杯,端坐起来,望向臣眷。

看的第一个,便是颜辅仁。

颜辅仁还没有对飞花令,李祐寅端起酒杯来,问道:“颜相公可有诗对?”

颜辅仁亦举杯起身,直截了当说:“老臣拙愚,想不出。”

李祐寅没想到颜辅仁不仅不对诗,还说这些话来噎他,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叫相公坐下,倍感失落,喝尽盏中酒。

随后,他又望向赵仕谋身后坐的赵敬:“朕听闻太尉家的大郎文采斐然,能不能接一句?”

官家说完话,赵仕谋用余光望一眼儿子。

赵敬正听词,忽然被叫到,有些诧异,站起身来回话:“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你来说一句不一样的,站到前面来。”

四下里窃窃,赵敬走出来,躬身而拜:“我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5]’。”

殿中霎时安静,李祐寅面无表情地轻捻杯沿,凝视了赵敬很久。

“好一个‘欲上青天览明月’。瞻悯同朕一般大,心有壮志,倒是与朕一样。”李祐寅笑了,“诸位瞧瞧,这就是太尉家的好郎君。”

座中臣子们面面相觑,都觉气氛微妙,不敢说话。

朱怀颂见此,解围道:“太白作诗天下一绝,即便过去百年,依旧无人能及。”

“娘娘此言差矣。天下人才辈出,前人才思多敏捷,而明月轮转,月光相覆,岂能止于太白?今天下才子聚于大周,定能有胜太白者。”李祐寅放下酒盏,目光长而深邃,悠悠问道,“瞻悯年岁几何?”

赵敬回答:“回陛下,小的今年二十。”

“都二十岁了?”李祐寅眯起眼,“前些日子,朕听说崔卿家中在办诗会,要替女儿寻觅良缘,这不由让朕想到正经事了。瞻悯,你可有成婚?”

赵敬答:“还没有。”

李祐寅大喜:“好啊,好啊。朕想着,像瞻悯这般的大才子,有哪位佳人能配得上?”他站起身,自座而下。

官家站起来了,群臣也不好坐着了,也随着他站起来。朱怀颂心略有不安,亦站起身。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6]。”李祐寅念道,“太白的诗,还是天下一绝啊。”

殿中歌乐未息,喜悦曲调更加分明。

李祐寅转身望着赵敬,见其身长肩宽,眉清目秀,真是一表人才。只不过赵敬眉目之间莫名有几分清冷,总叫人担心“猜不透”。

“陛下。”朱怀颂唤道,“宴中,就不要叫群臣站着了。”

“是,是,是朕疏忽了。”李祐寅抬手,挥手说,“诸卿坐,诸卿坐!”他快步走回座,比方才更兴奋了,“朕越看瞻悯越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群臣坐下间,恰逢乐曲收尾,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赵敬以为对完诗了,可以回座了,将要退去。

李祐寅忽然说:“瞻悯二十岁了还没有成婚,是不是太晚了?朕方才想了一瞬,倒有好法。禁中住着朕的长姐,比朕大一岁,亦未嫁人。何人能与瞻悯相配?朕百般思索,唯有长公主。”

赵敬听罢,大脑骤然一片空白。他急切地抬眼,对上李祐寅的视线,莫名从中读出了几分戏谑与嘲弄。

“朕想做回好事,给瞻悯赐婚。才子配佳人,瞻悯与朕的长姐,不就是才子配佳人吗?”

赵敬一愣,下意识想要反驳什么,却听见身后父亲咳了一声。他不敢明面上驳回君意了,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乐停了,朝臣们的议论声涨起来了。

有人拱手贺喜道:“能与陛下结亲,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今天中秋,可不就是太尉家的好日子?”

也有人说:“长公主怎么能与赵瞻悯成婚呢?”

不少人交头接耳,都把视线投向赵仕谋,想看看他怎么接招。赵仕谋坐得稳,沉得住气,毫不改色。

颜辅仁难能坐安,他望了一眼赵仕谋,转头同李祐寅说:“陛下,使长公主与太尉之子成婚,并不妥。”

李祐寅反问:“有何不妥?朕觉得妥,也自然能叫其他人觉得妥。”

朱怀颂也说:“陛下,赵瞻悯不好选尚长公主。”

李祐寅却露出诧异神色:“有什么不好?长公主是大周最尊贵的娘子之一,赵瞻悯才识过人,难道还不相配?”

“长公主好静,从前也说过不愿嫁人,陛下何必惹她。”

李祐寅摇头:“大周的长公主,怎么能不嫁人呢?说出去,不是叫人家笑话?娘娘,您如何能准旁人笑话朕的长姐。”

太后与官家说了好几回话,而赵敬站在下面,汗水早浸湿里衣了。他慌张得快要把心给跳出去,不知道怎么办,回头去看爹爹。

才转头,就有人传来催促:“赵大郎,你为何还不奉诏?难道是不肯?”

赵敬不敢回头了,把脑袋低得更低,说:“回陛下,小人……小人实在是高攀了,请陛下三思。”

李祐寅的笑意渐渐消了:“你不肯?”

赵仕谋见李祐寅生了愠色,立即起身站在赵敬前面,拜道:“多谢陛下好意,不过长公主乃千金之躯,下嫁到臣家,恐委屈了长公主。”

“太尉忒谦虚!”齐延永起身,作揖道,“太尉位居极品尚觉不配,那还有谁再能有资格与陛下结亲?”

吏部尚书曹规全说:“太尉为官多年,与陛下君臣情深。现在陛下择中赵家大郎,难道不是太尉之幸?如此推辞,岂不是辜负了君臣情深?”

赵仕谋说:“长公主千金之躯,下嫁到臣家,自然是臣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了,为何不应?”

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起身道:“陛下,臣身为武将非常清楚,武人粗鲁,宅中多粗陋,长公主下降,是委屈了长公主。依臣看,还是择文官之子最好。文官之子的性子,总比武将之子的和善,将来长公主也可平安快乐。”

“是了,陛下。臣倒是记得,杨中丞家的二郎,今年也与赵大郎一般大。武人粗鄙,论门第,论家风,还是中丞家的更合适些。”尚书左丞黄忠则说。

提到御史中丞家的,杨荀总算不再沉默,起身叉手道:“诸位官人所言皆有道理,不过结亲一事,还是要看眼缘。一切以陛下的意见为准,如若长公主下嫁到我寒舍,臣定重修宅院,迎长公主。”

曹规全怒道:“所谓武人宅邸粗陋,多半是推脱之语!陋室不入眼,搬家便是!就算为了长公主再修一座,又有何难?况且太尉东门大街的宅子是先帝所赐,如何算是陋室!”

眼看中秋宴要成垂拱殿了,李祐寅非常不满。他身侧韦霜华见状,急忙呼道:“诸位官人不要再议,陛下有话要说。”

如此才安静下来。

李祐寅起身,与赵仕谋隔空相望。他完全敛去不悦,徒留真诚的神色,问道:“太尉愿意与朕结亲么?若是不应,朕与朕的长姐,都会为难的。”他特意补了一句,“太尉,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都如此说了,赵仕谋还能怎么推辞?只好妥协:“愿结秦晋之好。”

话音刚落,赵敬双腿蓦地发软,当场就要站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许久才谢恩说:“多谢圣恩,小人万分恭谨。”

赵敬一点儿都不想做驸马。

做驸马并非是什么天下第一得意事。与长公主成婚,表面风光,可事实上,他每日面对的不是妻,是君。

对君如何,对长公主就要如何。

每日早晚,驸马都尉必须同长公主请安,请安前必须向公主宅内侍请示,再由内侍传给长公主,长公主同意了,才能见。凡见面、同房等,都必须请示。

驸马都尉是绝对不允许冒犯长公主的。如有冒犯,由长公主内官弹劾,轻则罚俸禄,重则外放,何况赵敬还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爹,很容易被牵连。

而这些,也只是基本规矩而已。

规矩还在其次,做了驸马都尉,此生此世便只能是驸马都尉,他入不了仕,一切抱负、才干,都不能够施展。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到头来,书也白读了,什么入朝为官,也成了一场空梦。

“欲上青天览明月”,到头来,青天压在他的头上,所谓明月,见得着,摸不到。这就是俗话说的“君恩”吗?

赵敬呆着,眼前的佳肴都成稀烂了。

“阿敬。”

他听见父亲呼唤。

赵仕谋回过头去,两指置于嘴角,对赵敬扯出笑来。

赵敬知道爹爹的意思,不要当众落脸,要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有什么事,回家再说。”赵仕谋哄他。

赵敬低头,捣了几下菜,再也没心思吃了。

*

中秋宴毕,各官及家眷散去。

赵敬与赵仕谋走过狭长宫巷,四周有隐约鼓瑟音,如同寺庙里的几缕烟,缥缈虚无,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

仔细听来,唱的是: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7]。

赵敬行在宫中,头顶的月亮圆而亮,如一只冰冷的眼。

出宫了,那只眼还在望他,死死地盯住他!

“阿敬。”

赵敬回过神来,是匆匆赶上来的颜辅仁,还有那些叔伯。

颜辅仁瞧他一眼,又与赵仕谋相顾,叹息道:“官家之心昭然矣。”

“官家此举,不就是断送了大郎仕途!”黄忠则愤愤道,“大郎读了这么多年书,不是为了做驸马的!”

“隔墙有耳!”纪阔说,“你说话得小心些,叫有心人听了,弹劾你。”

几人纷纷说起来,赵敬越听越不是滋味,可他不能捂耳,也不能闭眼。他抬头与月对望,满腔愤懑随月光倾泻。

“阿敬。”赵仕谋唤他,“今天中秋,时候还早,和君瑜拿着我的令牌到北营里看看阿敛吧。他想你了。”

“好。”赵敬作长揖,与君瑜前往军营。

他知道二哥最喜欢吃王氏蜜饯果子卖的柿子饼,特意绕到南门大街去。

不知是如何晃到北营的,反正浑浑噩噩的像在做梦。

正中秋时,天气转冷犹热,树叶渐黄。马蹄踏过沙地,扬起尘土;时而有马嘶鸣,伴随少年呼喊。

赵敛未束冠,他的乌发纵情扬在空中,毫无束缚,潇洒自在;他穿了薄甲,没有宽袖累赘,干净利落。

少年不知愁滋味,就连天上的月都变得柔和。

赵敬静静看着,心中那些向往、艳羡,全都涌出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范成大《车遥遥篇》。

[2]:出自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3]:出自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宗经》。

[4]:出自唐·张九龄《望月怀远》。

[5]、[6]:出自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7]:出自唐·李益《写情》。这里代指政治。

本文没有升行制度。

一般有志向的人都不会想跟公主结婚的哈,因为公主及其夫婿不得从政,驸马都尉就是一个皇家吉祥物。小李让大哥驸马,就是不准大哥当官,断了赵家想从文的念头。

【本文设定】“不得从政”只针对大哥个人,不影响赵爹和小赵。

李祐寅原来叫李元清,当了太子之后需要避讳所以改名了(本文中两字联用需要避讳,单字不需要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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