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并不是太担心步军司里那些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的选拔,他在乎的是戍卫宫廷的御龙诸直指挥使。
三衙中能信任的人并不多,跟着他从延州回来的吕征、杜奉衔等人非常稳重,可以托付,但若将他们直接调入御龙直,是不是有些太明目张胆了?
他觉得不好。
思来想去,他把目光落在谢有棠身上了。谢有棠在三衙那么多年都是中级将官,知道他的人也不算多,把他调去御龙直正合适。
第二日傍晚,赵敛就给谢有棠告了假,拎他回韶园吃晚饭。他不想强迫谢有棠归到御龙直,但可以“委婉”地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决定。
谢有棠很久没有出军营了,激动得上蹿下跳,话也说个不停。见到竹子要说,见到梅花也要说,夸这美、夸那漂亮的,喋喋不休。
赵敛忽然体会到自己喋喋不休时谢承瑢的感受了,着实有些崩溃。
“叔叔要请我吃什么?”谢有棠问。
“我听说醉仙楼做了新菜,叫阿福去买了,我也不知道他买了什么。总不会很难吃。”赵敛说。
谢有棠嘿嘿笑:“醉仙楼的菜哪能难吃?叔叔请我吃,就是要破费了。”
赵敛笑了两声:“还不至于破费,你尽管吃就是了。”
韶园很大,走半天走不到吃饭的屋。谢有棠饿得肚子咕咕叫,偶路过长廊墙上挂的字,停下脚步望去,问:“这是谁写的字?”
赵敛恭正说:“是你好爹爹的字。”
谢有棠一愣,他没想到是谢承瑢的字,扒着看了很久,赞叹道:“我没想到他写字这么好看。是临的褚河南么?”
“是,你也临过?”
“我见过。”
谢有棠想伸手去摸的,但害怕唐突了谢承瑢,遂放下手来,三步一回头地去看那幅字。
若是谢承瑢在就好了,他想。
在军营吃不上什么好的,谢有棠总饿肚子。这回好了,狼吞虎咽地吃,非要吃到撑了才罢休。赵敛都担心他撑坏肚子,劝了三回:“吃饱了就丢,吃那么多会积食。”
谢有棠说:“不能浪费,得吃完。”
好不容易吃得差不多了,他瘫坐在那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喘气也费劲。
赵敛不明白谢有棠怎么想的,他叫人送点消食的汤来,但谢有棠实在是喝不下了。
汤就放在那儿,没一会儿就凉了。
“你吃完了,正好我们就谈谈正事。”
谢有棠一怔,坐直身子,问:“什么正事?”
赵敛说:“官家要选拔一批新的中级将官,大约就是军主、军候一类的,我想替你寻个好差事。”
“可我不已经是伏雁左一军都指挥使了么?再往上,不应该就是管军了吗?”谢有棠说着,又拨了一块羊肉来啃。
赵敛疑惑道:“你不是已经撑了吗?怎么还吃?”
谢有棠说:“嘴里不叼着什么,我难受。况且羊肉还剩呢,勿要奢靡浪费。”
赵敛被逗笑了,又回到刚才的话:“管军你还不够格,什么时候升正任官了,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做管军。”
“武将多靠军功升官,可现在国家不打仗,我也没有军功能得。”
“怎么,你还盼着打仗?不打仗多好,好歹有羊肉吃。”
谢有棠笑笑,问:“叔叔要替我寻什么好差事?”
赵敛把碟子里另半块好肉给谢有棠,郑重说:“御龙左直指挥使。”
谢有棠一听,连羊肉都夹不稳掉出来了:“御龙左直指挥使?”他难以置信地抱怨,“御龙左直指挥使还没军主的官大呢!”
“官不在大小。”
“因为叔叔已经做到了管军,步军司最高的官了,所以才说官不在大小。”谢有棠嘟囔,“旁人都是越走越高,我怎么越走越低了呢?”
赵敛笑说:“御龙直是戍卫皇宫的禁军,属殿前司,而御龙左直指挥使又是直接节制御龙左直的将官,你说是越走越低还是越走越高?”
谢有棠还是不乐意:“步军司尚能为国出征,可御龙直一辈子都在宫城里,那么小的地方,我连马都骑不上。除非我往殿前司里升,不然这辈子都升迁无望了。”
赵敛纳闷呢:“你在步军司也骑不上马啊,你做步军骑什么马?”
“我就这么说。”谢有棠吃不下羊肉了,这会儿觉得腻得慌,拿边上的汤来解腻。
赵敛很有耐心,看他喝完汤,才解释说:“你想要往管军升,就一定要官家看到你。三衙管军从来都是官家亲封,官家不知道你,你如何再升呢?御龙直是官家眼前的军,士兵又是殿前司最出众的士兵。御龙直相比之下较步军司好些,今后从御龙直升管军,也会更容易。”
谢有棠愣了一会儿:“我能去御龙直吗?”
“我会向官家保举,你只要好好做,其它的事儿有我。”赵敛说。
谢有棠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其实他更想去广阔的北疆驰骋,想收回故土,想亲自到延州去见一见不要他的生父。做了御龙直指挥使,是不是就不能再为国征战了?可现在官家并没有要出兵克复西北二州的意思,未来十几年都不会有,谢有棠想征战沙场,又有什么机会呢?与其是在步军司荒废十几年的春光,还不如去御龙直呢。
他又倒了一杯茶,喝光了,说:“纪叔叔是不是也在御龙直?我听说他从延州回来,也没有做管军,反而是到宫里做四直都虞候了。”
“是。”
“纪叔叔战功卓著,也甘愿做御龙直四直都虞候吗?”
赵敛又重复了一遍:“官不在大小,没有什么甘愿不甘愿。”
官不在大小,在有没有实权、掌多少实权。三衙中属殿前司都点检的官最大,可没有人想做殿前都点检。
“机会来之不易,如果你总是犹豫,就抓不住机会了。”他说。
谢有棠确实犹豫,听到赵敛说这么明白,他还是犹豫不止,久久不能决定。后来他说:“我可以试一试,我在步军司也是没有出路了,走别的路也不是不行。”
赵敛见他愿意去了,便开始叮嘱他:“到了御龙直,千万不要过于耿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先顺着他说,却不要明着说;要知道他的目的,会判断。左直指挥使直接带兵,你该比你纪叔叔更知道手下的兵,你手下的兵也更知道你。不求你处事多么圆滑,不叫人抓住把柄就可以了。”
“我知道。”
“反正有什么事就问你纪叔叔,或者来问我,都不要紧,我也相信你能有自己的判断。”
吃完了饭,赵敛领着谢有棠到屋子里睡觉。他是有点儿习惯了谢有棠的身份的,也特意叫张妈妈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住。韶园很大,一两个时辰肯定是绕不完的,谢有棠吃那么多,正好带他走路消食。
“我以前住的园子也没叔叔家大。”谢有棠说。
赵敛说:“还行吧。”
“我听说叔叔以前的家更大,是吗?”谢有棠问。
赵敛都快忘记他以前住的赵宅了:“有吗?官家送的房子,能有多大?韶园统共就住那么几个人,以后你休假了还来家里住,我早就收拾了屋子给你。”
谢有棠高兴说:“天天来住行不行?一直住到老行吗?”
“当然不行。”赵敛用拳头顶他,“等你成家了,我会给你买新的宅子,不要和我们男人挤一块儿了,不好。”
谢有棠嘴上不说,但心里非常感动。他在以为自己没家了,没想到这儿也能算是他的家。
“我可以给叔叔养老。”他说。
“以后的事儿,你现在就开始操心了。等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你再来说给我养老吧。”
赵敛本来还想再泼他冷水,比如说问些书、考些题,但阿福突然来了,也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福说:“二哥,三哥回来了。”
“三哥?”谢有棠疑惑道,“是叔叔的弟弟吗?我没听说叔叔有弟弟。”
赵敛说:“不是弟弟。”他转头和阿福说,“我在忙,你叫他先休息。”
“是。”
看阿福走了,谢有棠好奇心更重了,追着问:“是谁啊?我是不是要见一见?不见也太无礼了。”
“不用见,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你见了他,他反而不自在。我陪你逛逛吧,消消食。”
四月的夜很凉爽,四处吹来微风,将人的衣摆都吹拂起来了。长廊外就是池子,月光之下能见红鱼空游。
谢有棠刚路过一扇刻梅花的雕窗,才眺望到窗子那边的假山流水,便瞥见水岸走过一个灰衣的人。月光落水,波光粼粼,有柳条随风摆,扑向那人的袖子;那灰衣人戴了一只银冠,有一枝冒出来,晃在空中,随他走路轻颠。
谢有棠盯着那人看,走过了一扇雕窗,又走过一扇雕窗:他和那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一步都没有落下。
他认识这个人,曾在幼时有过一次会面。童年时记得最深的,是那个人漂亮的眼睛,特别干净,总让他想到湖水、冰晶。
谢有棠踩在长廊的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根本没看见前面的折弯,差点儿一头撞上去。赵敛忙拉住他的领子,可他还流连在池边那个人的身上,直到那人走进屋中,消失在月光下。
他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指着那片池水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谢有棠看赵敛迷惑的眼神,整个人都泄气了:“我看见鬼了。”他再往那边看,什么人都没了,什么月、什么柳,都没了。
谢承瑢临的褚遂良还挂在长廊上,谢有棠悄悄扫了一眼,难受地心都揪起来。
要是谢承瑢在就好了,他想。
他就是想有个家、有个爹爹疼他,而已。不是爹爹也没关系。
*
赵敛夜深才回房。
谢承瑢坐在那儿望呆,看见赵敛来了,笑着说:“二哥忙完了?我去了一趟建国寺,知道了一个消息,要不要来听?”
赵敛迷糊地,挪到谢承瑢边上,歪着倚着问:“什么消息?”
“建国寺不是出名了么,就有各地的人过来烧香。我听一个从明州来的香客说,明州有一个生祠,你猜是供奉谁的?”
“生祠?供奉活人的?”
谢承瑢哼了一声:“生祠当然是供奉活人的,我让你猜是供奉谁的。”
赵敛脑子转了一圈,说:“刘宜成?”
“你怎么知道?”谢承瑢惊讶道,“这都能被你猜出来?”
“和明州有关的,不就是刘宜成么?怎么,明州百姓给他建了生祠?他是有天大的功绩,还是过人的才能?”赵敛不屑问。
谢承瑢说:“延慧先生问了几句,说这生祠是明州知州与明州屯驻禁军三军指挥使共建的,是为了谢他的‘功绩’,可刘宜成对明州有什么功绩?他又没有回过家乡,也没有为家乡捐过一文钱,监察得力更不要说。我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被人建生祠供奉。”
赵敛也百思不得其解,可随后,他又想出来了:“知州和禁军统领建的祠,看来刘宜成给了禁军不少好处?该不会又是和营/妓有关吧?”
“营/妓不是崔伯钧的生意么?”
赵敛摇头:“不好说,他们都是同一派的人。”
谢承瑢沉默良久,说:“这事儿还得琢磨,你最好找林刑部和雷左丞商议,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
夜深了,两个人洗漱完都在床上躺着说话。
赵敛说:“有棠已经答应我要去御龙直,我明日就要去找董淳说。”
谢承瑢担忧说:“他还小,若不是走投无路,你千万不要让他卷入政争里。”
“我知道。”
谢承瑢叹了一口气:“我方才在池边,好像看见他了。他一直盯着我看,还差点撞墙。”
“可不吗?要不是我拉着他,他非头顶大包。”赵敛磨蹭谢承瑢的鬓发,说,“我到底不是他亲叔叔,他不听我话,我也不能强迫他如何。他还年轻,万事我得替他多着想。”
谢承瑢疲惫闭眼,困得闪出一点泪花来:“你这几日替他多留意,看京中有没有合适的娘子。他该成婚了,不要拖太久让人家笑话。”
赵敛点头,竟然没头脑地接了一句:“那我是不是早被人笑话千万遍了?我二十六岁才跟人成婚的。”
“我在跟你说小棠的事。”谢承瑢不解,“也没人笑话你啊,你三十六岁成婚都没人笑话你。”
“可是我很晚才成婚呢。”赵敛闲得无聊,就来和谢承瑢说无聊话,“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那么晚?”
“哦,那是有点晚。怎么会这么晚?”
“我有个心上人不要我了,叫我可怜巴巴地在外面等他六七年。我头发也等白了,他看我年纪大了等不得了,才来找我。”
谢承瑢想了一会儿,说:“那他真的很坏,你怎么不离了他?”
“他非要来找我,我怎么好意思。”赵敛眨巴眼,凑过来亲他一口,“我要真的走了,他肯定一辈子都讨厌我了。”
“你要真的走了,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讨厌你啊。”
“什么意思?”
赵敛以为谢承瑢是想说“我很爱你”,可谁知道他说:“你要离了我,我三十岁就得死延州了。”
“你说什么啊?”赵敛心咯噔一下,立刻板起脸,“你别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谢承瑢看他呼吸都乱了,忙来哄,“我错了,我随嘴一说,我就是因为很爱你,所以才不会恨你。”
“我不想听你说。”赵敛气得把被子一卷,脸一埋,窝在那里伤心,“我最讨厌你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再说,我就真不理你了。”
谢承瑢知道自己错了,又来道歉,但赵敛是真的不高兴,一句都不搭理。
“我错了,下回我再也不这么说了,好吗?”
赵敛嘟囔说:“你老说,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你就偏偏要说!你还那么轻飘飘地说!”
“我再也不说了,真的。”谢承瑢从后面抱住他,“别生我气了,好哥哥。”
赵敛转过身回抱他:“我不生气了,你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谢承瑢去亲他嘴唇,亲得可好,比平时好一万倍。赵敛的心软透了,一下就原谅了谢承瑢。
“看你恼的,眉毛都皱起来了。”谢承瑢摸他眉毛,语气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了。
怎么说来着,以前赵敛读书被先生骂的时候,就特别想让谢承瑢来哄,现在好歹是成真了。
“你多亲我几回,我就不恼了,眉毛就不皱了,就原谅你了。”赵敛撅着嘴巴说。
谢承瑢又去亲他。
谢承瑢睡着了,但赵敛睡不着,他看谢承瑢额头冒了汗,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又习惯地用手指头往他鼻子底下探。
还有气,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