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疏不知道为何家里会有那么多禁军。
她听见外头有急促的禁军脚步声,却又不得出去,心中焦急,恨不能戳破了窗户纸去望。她隐约看见内侍站在门口,便问:“到底怎么了?”
内侍说:“回长主,传宫里旨意,太尉在家中私藏违禁物,如今正在抄查。”
“抄查?”李思疏一惊,“都尉呢?都尉何在?”
“回长主,都尉现在大理寺,与太尉、二郎等候抄查结果。”
李思疏一下子慌了,马上说:“去告诉公主宅都监,我要去宫中,速报官家。”
“是。”
李思疏独自等着官家回应,于黄昏时随内侍、宫人从宅中进宫。待她出家门时,禁军已抄检完毕,只搜了书房、祠堂,其余地方未有翻动。
她问边上侍女:“太尉藏了违禁之物,到底是什么?禁军可翻出来什么了?”
侍女不知,说:“从祠堂里抬出来一大箱东西,不知是什么。”
“祠堂里能有什么?一大箱,总不能是金子。”
李思疏见到挂满明灯的皇宫,提裙下车向内奔去。
*
大理寺内。
书案的烛火摇曳,在墙上生了无数晃动的影子。
赵仕谋父子三人并没有立刻被下狱,只是被关在大理寺议事阁中,门口有几个禁军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敬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对窗望向京城夜景,觉得夜景模糊地看不清晰。赵仕谋站在暗处,似在沉思,没有动静。
赵敛说:“既然那套明光铠是前朝皇帝赐给徐武烈的,去徐公家中搜寻一番,又或是查找前朝文献,不可行?”
“在得到这套铠之前,我已知此铠没有源头。这是先帝告诉我的。”
“先帝所赐,三省六部都没有记录?这样一件铠,如何会没有记录?”赵敬问。
赵仕谋道:“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赵敛急了,“凡是赠赏,皆要有案册记录,怎么能没有呢?一个知情的人都没有么?”
“徐武烈战死,我悲痛欲绝,几日食不下咽。先帝当时还是太子,慰我伤感,私下里把这副铠送给了我。至于赠铠之案册,先帝说日后再补,后来,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赵敛听明白了,沉默了片刻,说:“爹,你不会是被先帝算计了吧?”
“怎么会,爹爹和先帝是何等情谊?”
“赠铠时,太宗尚在,先帝作为太子,绝不能与臣子私相授受,更不要说私下赠送如此贵重的甲胄。这是贿赂、结党,是大不敬之谋逆罪!只是此事未被揭发而已。后来太宗驾崩,先帝登基,便更无人可知、无人可晓了。”赵敛说。
赵敬疑惑道:“先帝为何行此举?或许真的是忘了。”
“不可能,先帝绝对不可能忘。依我看,这从头到尾都是先帝的阴谋,赠铠便是赠把柄,有此把柄在手,不要说什么‘罢黜’、‘贬官’,就连诛杀、灭满门都轻而易举。先帝驾崩,命爹爹做顾命大臣。爹是武将,手握重兵,如真有二心,幼君寡母怎可相敌?那遗诏更是可笑,‘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之官’,这句话本身就不合一个君王之思。”
赵敬无言了,将目光投向赵仕谋:“爹,你怎么想的呢?”
方才赵敛说话的时候,赵仕谋一直在摸自己的虎口。他看手上深深浅浅的疤痕,说:“我相信先帝,此事只单纯是被人发现了,并非是先帝设下的阴谋陷阱。”
“这便是为何爹爹对先帝绝无二心,因为先帝太会驭人了。”赵敛冷笑,“这与官家并无两样。皇权是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坐上皇位的人,一定不会是至仁至善之人。我怎么都不信官家的恩宠,你忘了我舅舅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娘……”
“阿敛,你别说了!”赵敬打断赵敛,“你让爹爹好好想想。”
“甲胄藏在哪里?禁军能不能翻到?”赵敛又问。
赵仕谋道:“甲胄放在祠堂的密阁里,既然谢祥祯如此笃定地来弹劾我,就证明他一定知道甲胄在哪,也一定知道这是一套来路不明的甲胄。”
赵敬问:“谢祥祯怎么会知道爹有甲胄?会不会是谢承瑢告诉他的?”
赵敛立即说:“不可能,连我都不知道爹藏了一套甲胄,谢同虚也一定不知道。”
赵敬无言以对,说:“又或许是,家里有人发现了。”说罢,他脑中思绪一闪,“长公主!会不会是她的中官女官发现了,报到官家那里去?”
“长公主?”赵敛隐约觉得接近,“现在无可论,我们被困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
赵敬还要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转头去看,为首的四直都虞候扬声道:“传官家诏,逐赵仕谋、赵敬、赵敛入御史台狱,三位请吧。”
“御史台狱?”
“私藏甲胄,谋逆之罪,自然是下御史台狱。”
禁军上前来锁,赵仕谋挺直脊梁,从容伸手,道:“我身清白,就算是下诏狱也不怕。”
“太尉所言极是,如若太尉清白,诏狱也是可以下的。请行吧。”
夜里冷风乍起,吹起赵仕谋鬓间乱发。
他抬头望着明月,心中仍不信这是阴谋,他所忠心的先帝,肯定不会算计他。
*
李思疏到了崇政殿,见了李祐寅,只管哭拜:“二哥!”
李祐寅起初在看札子,见长公主如此,是笔也丢了、墨也洒了,忙跑到她面前:“大姐。”
他扶起李思疏,问,“大姐入夜进宫,所为何事?”
“二哥不知我为何事?今日那样多禁军去了赵宅,所为何事?”
李祐寅笑笑,先叫人赐座。
见李思疏茫然地坐下了,他才说:“此事,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今早,朝中有人在朝会上弹劾太尉,说他私藏甲胄,意欲谋反。既有此等不得了的大事,我如何视若无睹?只好依着这些狂悖的恣睢之臣去抄检了太尉宅。想必是御龙直那些粗人惊扰到大姐了吧?我替他们向长姐赔罪。”
“私藏甲胄?怎么会,太尉怎么会私藏甲胄?”
“我也不信!太尉是如此忠心之臣,怎么会私藏甲胄呢?可我不搜,就证明不了太尉清白。”
李思疏问道:“那二哥,搜到了么?”
李祐寅背对着她,望眼前那些摞整齐的札子,平缓道:“搜到了啊,真的有一套来路不明的明光铠。私藏甲胄罪同谋逆,这么大的罪,我怎么好做呢。”
“不可能!”李思疏爬起来,头上步摇轻微晃动作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二哥……”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有误会。可确实是多了一副明光铠,连太尉自己都在朝上承认了。”李祐寅笑道,“这套铠甲来历不明啊,长姐,来历不明的铠甲,你要我怎么替他辩白?”
“太尉在朝上承认了什么?”
李祐寅摇头,慢地转过身:“长姐,公主不得干政,你怎么能问这种事呢?”
李思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官家……真的很为难吗?”
“要罢了太尉,确实是很为难。”李祐寅微笑,“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看着呢,你要我怎么做?”
李思疏盯着李祐寅深不可测的眼,心中一下了然:“所以,太尉没有谋逆,对么?是欲加之罪,对吗?”
“不对,他就是要造反。”李祐寅双手贴掌,慢悠悠地叙道,“私藏甲胄,不是谋反吗?你身为楚国长公主,包庇乱臣贼子,是不是也想造反呢?”
李思疏猛地抽气:“官家只不过是想找个原由罢黜太尉而已!分兵权不够,升都点检也不够,罢了他的官也不够,官家要他身败名裂,要他死,对不对?这才是官家的心意,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李祐寅摇头,“是我要杀他吗?他在家中私藏甲胄,你要我怎么办?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轻易放过!”
“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之罪!官家杀他不够,也要杀我,对吗?我嫁到他家,便也是赵家的人,官家也要杀了我,对不对?官家要杀开国功臣之后,要祖宗在天上瞧着,瞧官家是怎么屠戮功勋后人的!四十年忠心耿耿,换不来官家一个信任吗?!”
有泪从李思疏眼中落下。她鬓上步摇还在摇晃,响彻殿中。
李祐寅醉心于这些步摇之声:“我还没杀呢,不是在查么?长姐,你一急,我也急了。那我只好让大理寺、御史台的查快点,从他们口中撬出来些什么,才好让大姐放心啊。”
“大理寺?御史台?”
“他们被我关到御史台狱去了。”
李思疏咬牙切齿道:“罪孽深重的才下御史台狱!”
“意图谋反,不是罪孽深重吗?”
“官家,你……”李思疏气得浑身发抖,“要他们下御史台狱,这是何等诛心之策!堂堂太尉、驸马都尉,怎能下御史台狱?”
李祐寅转念一想,说:“大姐说的是,驸马都尉怎么能下御史台狱呢?那可是长公主的夫君啊。太尉要造反,他赵瞻悯一定是无辜的。那我就放他出来,让他和大姐团聚吧。”
说罢,他喊韦霜华进来,说,“传我口谕,明早放驸马都尉赵敬出狱,好好地护送他回家。”
“是。”
李思疏不明其意:“官家做什么?”
李祐寅无奈:“你瞧吧,我关押他,你急;我放他出来,你也急。到底要我怎么做,长姐才能满意?你告诉我,我立刻去做。”
“我……”李思疏竟无话可对。
“说啊,你究竟要什么?你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为你摘。”
李思疏擦去脸颊上晶莹的泪,说:“我只想要官家查清楚,还太尉一个清白。不要伤了……伤了太祖皇帝和先帝的心啊。”
李祐寅点头,眼中也迸出泪花:“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又叫外头内侍说,“送长公主回家去,夜里起风,不要让她受凉了。”
他等着李思疏走了,默默在崇政殿转了一圈。
崇政殿很大,走一圈要很久很久。他看着满墙的书,厚厚的卷,展臂迎着书香。
“不要伤了太祖皇帝的心,不要伤了先帝的心。”他嗤笑,“爹爹,明明是你告诉我要怎么做的,我又怎么能算是伤了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