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批准了纪鸿舟和程庭颐戍边,便也断了崔家三娘那一颗心。
崔三娘得知此消息,是水也难进、饭也难进。她本就体弱多病,又因绝食三日,竟归西了。崔宅挂了白,崔伯钧从早晨哭到夜里,只叹他这个可怜的妹妹。
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加上崔三娘未成婚,没有子嗣,不能入崔家祖坟,也无人能立碑,只能找个地方草草埋了。从人死,到发丧、出殡,不过三日。
崔伯钧在家哭了三日,心中怨恨,以为都是纪鸿舟的错。故在妹妹下葬后,他带了一把小刀,往纪鸿舟家里去。
纪鸿舟自以为已经成家,并没有与纪阔住在一处。他的家不大,藏在珗州西门大街内,与寻常人家无异。
当夜,崔伯钧找上门来,他正在与程庭颐收拾行囊。
“纪风临在么?”
纪鸿舟纳闷道:“这么晚了,谁来找我?”
程庭颐心里不安:“不会是稼禾吧?”
“不是稼禾,我去看看。”
纪鸿舟警惕地开门,只露一道门缝,见门外眼肿狼狈的崔伯钧。
“纪大官人。”崔伯钧拱手。
“是你?”纪鸿舟打开门,问道,“崔官人深夜至此,有什么事么?”
崔伯钧说话声音轻飘飘的:“我三姐没了。”
“什么?”
“我说,我三姐没了。”崔伯钧苦笑起来,“我三姐因为你要去秦州,忧思过度,走了。”
纪鸿舟语气淡淡:“节哀,崔官人。”
“节哀?纪风临,你为什么不接受我三姐?她爱慕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能和她成亲?哪怕是纳妾,你都不肯?”崔伯钧捂脸低泣,“你是个执拗的人,纪风临。”
“我心有所属,自然不能应你三姐。再其次,她生在将门之家,又哪有做妾的道理?”
崔伯钧猛地抬脸,瞪着一双红眼:“还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心甘情愿为你做妾,你也不愿意?你心有所属,到底属谁?!你心有所属,为何不成婚?”
纪鸿舟觉得他疯了,要关上门:“你走吧。”
“纪鸿舟!”崔伯钧疯狂地抵住门,“你别想让我走!我三姐没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他从怀里抽出小刀,从半人宽的门缝里刺进来,“你该给她陪葬,你应该给她陪葬!”
那小刀出刃极快,纪鸿舟一不留神,被刀锋划伤手背。肉中血蓦地钻出来,很快染透了袖子。
他没来得及反应,门被崔伯钧一脚踹开。
纪鸿舟跌倒在地,而崔伯钧持刀俯视,眼中杀意显现。
“她为你绝食而死,你又凭什么,能安然自在呢?”
“崔伯钧,我凭什么要受你家摆布呢?你叫我和崔三娘成婚,我就应当和她成婚么?!”
崔伯钧反问道:“那不然呢?你可以二十六岁不成婚,为什么不能娶我三姐?”
屋子楼上响脚步声,纪鸿舟忽然叫道:“别出来!”
“哦,是你的小情人么?是你藏在家里的、见不得人的那个程庭颐吗?”崔伯钧攥紧刀柄,“你就是为了一个男人,不和我三姐成婚,是吗?那我就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说罢,就要往楼上去。
恰在此时,纪鸿舟蹬中崔伯钧的脚踝,扫过他的腿,一把将他摁在身下。
刀子飞旋脱手,沿地面转着出去。
崔伯钧浑身发抖,几乎恨得要吃掉纪鸿舟的骨肉:“我三姐为你而死,我三姐为你而死——!”
纪鸿舟一拳抡在崔伯钧脸上,血从他嘴角里溅出来,红了一片。
“我为什么要围着你崔家转,没有撕破脸,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容忍了。还要怎么样?!你还想杀我?”
崔伯钧被打懵了,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说:“我三姐没了,是你……是你不同她成婚。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问你,可你始终都不答应她!”
“我不想同她成婚,要我说多少遍?我明里暗里拒绝多少遍,还不够清楚吗?我凭什么就得和她成婚?她死了,我很同情,可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逼着她死的吗?!”纪鸿舟吼道,“人都死了,你还在这里跟我发疯!”
崔伯钧的眼泪顺着鼻血一起往外流。他说:“我妹妹没了,我的亲妹妹……”
“别发疯了,你就算是杀了我,你三姐也不能活。有这闲工夫,不如替她多念几遍经,就当是超度她了!”纪鸿舟揪着他的衣襟,把他提起来,推着往门外去。
“纪鸿舟,你不怕遭天谴吗?你做这样违背人伦的事情,不怕天诛地灭吗?!”
纪鸿舟心更恼怒,一脚把崔伯钧踹出去:“你们家怎么不怕遭天谴呢?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门砰地关上,崔伯钧只觉得心如死灰。
原来薄情寡义之人,真的可以冷漠至此。只是可怜他的妹妹,以后就只能埋在土里,再不见天日了。
“程庭颐……”崔伯钧瞪着二楼的亮光。
*
天气越来越热了,昼长夜短,谢承瑢整个人都懒下来了,不爱呆在太阳底下。
帐子里也热,谢承瑢逃了帐子,在树荫底下看雄略军练兵。
最前面训兵的是赵敛,他到军中的第二日就被封了雄略左第一军都虞候,官至忠训郎。
秦书枫一开始不知道这回事,偶来军中巡视,见到赵敛,大惊问道:“赵观忱原先是在这儿的么?”
骆永诚说:“是都部署调他来的。”
秦书枫脑子一根筋地来质问谢承瑢是否徇私,谢承瑢十分坦然:“不是徇私,怎么了?”
“这不合规矩,你当回避才是。”
谢承瑢笑道:“回哪门子避呢?因我知道赵观忱是将才,所以才把他调到雄略军。有什么不妥吗?”
秦书枫又把律法搬出来同谢承瑢说,不过没成。因为谢承瑢说:“我已经把他调来了,难不成还调回去?我的札子已经在路上了,官人差人追回来吗?”
遂作罢。
秦书枫写了一封札子要告诉官家,但听身边小将相劝,这才算了。
二人闹了不快,这几日见面皆不互相作揖。
谢承瑢坐在树荫底下还觉得热,歪着脑袋散脖子上的汗。没一会儿,彭六就来报:“高通判来了。”
他懒散地抬眼:“空手来的么?”
“带了东西。”
谢承瑢颔首:“你叫他到帐子里等,我一会儿就来。”
高适成独自来的校场,没敢叫任何人知道。
他怀里抱了一套盛窑产的瓷器,本是骆永诚送给他的宝贝。那日他看谢承瑢对那些官瓷很是喜爱,想了好些天,终于忍痛来送了。
他以前也来过校场,但没进过将军帐。今日他头一回来,方坐下,便见那头武器架上的金枪。
那杆金枪十分威武,身长而粗,红缨整齐,上有细密刀痕。
枪刃锐利,吸引着高适成上前触摸。他盯着最锋利的地方,欲要伸手,听帐外脚步,不由一震。
“通判。”谢承瑢作揖,“刀枪无眼,官人小心才是。”
高适成勉强笑说:“都部署这杆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枪。”
“漂亮无用,能打才最重要。官人试试?”
“这怎么成呢。”
谢承瑢一只手轻松将枪提起来,要放在他手上。
高适成自然双手来接,不过他低估了枪的重量,手腕一沉,险些兜不稳。
“这么重!”
“官人第一次拿枪?”谢承瑢把枪拿起来,又放回架子上,“手疼吗?”
高适成摇头:“不疼。”
“官人这手是拿笔的,用坏了,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喝茶么?我给官人沏。”
谢承瑢瞥眼,见案上那只漆盒,故意问道:“那是什么?是你带的东西吗?”
高适成嘿嘿笑,跑到书案边,打开漆盒,露了里面一排霜白的瓷碟瓷碗:“之前我看都部署喜欢这个,就带了一套过来。我与都部署有缘,这些好东西,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盛窑的瓷?”谢承瑢摇手,“我家里太多了,总摆那里供着,不敢用。你送我,我也还是供起来,不算实用。”
“无妨,我家里还有些实用的瓷器,可以送给都部署。”
谢承瑢应声,问道:“官人何故送我这些呢?”
高适成欲言又止,跑到帐子门口望了几眼,回来说:“有缘,有缘。”
“缘分也要直来直去的,官人拐弯抹角,这缘分就到不了了。”谢承瑢低头端详了盒子里的瓷碟,成色确实不错,但比官家赏赐给自己的差些。
“都部署是爽快人,那在下也说爽快话了。”高适成抱拳,“不瞒官人,上次秾芳楼一别,我既喜又悲。”
“喜从何来?悲又从何来?”
高适成说:“喜,因官人知我。我心有抱负,均州之人皆不懂我,但官人一眼便知了。悲是,我还未与官人说清楚话,官人就醉倒,我悲悔不已。”
谢承瑢似笑非笑:“看来是我怠慢通判了,只是我酒量差,那日也说了不少胡话。”
“不是胡话!怎么会是胡话呢?”高适成搓手,“都部署同我说的话,可谓是,令我茅塞顿开。”
谢承瑢从茶壶中倒出茶水来。
“天地之大,自有彼此的去处。天地之大,也不当……只有一个均州。”高适成说。
“是。”
高适成站立不安,试探道:“都部署见过官家,官家又遣都部署来均州,想必,荣宠甚浓吧?”
“荣宠算不上,折煞我了。”谢承瑢把滤完的茶放在高适成眼前,“这茶是官家赐给我的,尝尝?”
“谢大官人。”高适成欲言又止,“我,我……我做官十年,还不曾在珗州……”
“通判想做朝官?”谢承瑢豁然顿悟。
高适成脸红了:“谁不想做朝官呢。”
“通判有此心,直截了当说便是了。我是粗人,听不出官人话里有话,到头来我疏忽了,还叫官人心里头难过。”
“不敢,不敢。”
谢承瑢坐下来,说:“我知道官人满腹经纶、心怀大志,屈身在均州,实在可惜。不瞒官人,我现在若是在珗京,必定举荐官人。可我现在身在均州,离京千里之遥,如何保举呢?”
高适成怔怔地,失落说:“那怎么办呢。”
“如若你在均州有极大功绩,我倒也可以上一封札子去京城。”谢承瑢笑起来,“官人看如何?”
“极大功绩?均州就这么点儿大,又无战事,哪来的大功绩?”
“大功绩,通判心里知道什么才是大功绩。”谢承瑢戴金戒的手指叩在案面,“有大功绩,我才好写奏疏。”
高适成脑子一白,瞬间就想到了骆永诚。他眼珠左右乱看,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功绩。”
“那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了。你没有功绩,即便我上疏官家,也没用啊。”谢承瑢盯着高适成的脸,一字一句说,“通判,你想入京,好歹拿出诚意来。”
高适成艰难地吞咽,说:“我,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死。”
谢承瑢笑出声:“通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怕了,就做不成了。”
高适成听着,更加纠结:“可是,可是……”
“有我在,不要怕。”谢承瑢真诚说,“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谁敢动你?”
“真的吗?”
“我从不食言。”
高适成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敢答应。
谢承瑢摊手:“请回吧。”
“我……我是有个事儿,放在心里。若说出来,应当算是大功绩。”
“那你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办。”
高适成诚惶诚恐:“只是……只是我也深陷其中。”
谢承瑢了然,道:“什么深陷其中,你不过是被胁迫了。不是吗?”
高适成马上抬起眼来:“是……”他舒缓开眉头,“我是被胁迫了,都部署!”
他跪下来,抱着谢承瑢的膝盖说,“我受奸人所迫,请都部署救我!”
“说吧,好好说。”谢承瑢朝外头喊道,“小六,叫赵二过来。”
高适成觉得口涩难忍,对帐门口瞧,见一高个青年进门,不由吞涎:“都部署……”
“你放心,这是我很信得过的人。我不过是要记下你说的话而已,将来有什么,这就是证据。”谢承瑢安抚他,“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我会护着你的。”
高适成眼里闪过怀疑。
“等这事了了,我会向官家上疏,保举你入京做官。”谢承瑢伸指发誓道,“如若我欺骗你,就叫我断子绝孙。你放心了吗?”
“好,好……”高适成扶着书案站起来,瞥了一眼旁边的高个青年,说,“我有什么,都告诉都部署。”
谢承瑢拿了纸笔,告诫道:“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如若有一丁点说谎,”他拍拍那只漆盒,“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的。”
高适成哆嗦说:“我不会撒谎!我说的,都会属实。”
“很好,我相信通判。”谢承瑢望向案边的赵敛,装模作样说,“二郎,把字写好看点。”
谢承瑢一直在转佛珠,听到重点处,都会反问一句,看高适成的反应。
“你确定骆永诚吃空饷么?”
“我确定。”
谢承瑢说:“凡事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骆永诚吃空饷呢?”
高适成说:“前年年底,前马步军都部署王生,要给穆知州一套文书。”
“什么文书?”
“天武军实人名册。”
谢承瑢想起先前看过的那个名册,说:“天武军名册,是那份一万人的名册吗?”
高适成摇头:“天武军没有一万人,那套名册是假的。真的名册,原先是在王生手里。前年年底,王生把这套册子交给穆知州,但穆彦伦并没有真的收到。没过多久,王生就死了。”
“王生是去年正月里死的。”赵敛补充说。
谢承瑢沉默良久,问高适成:“他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被人杀了?”
高适成说:“他的真实死因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死了。原先我没听过他有伤病,他也不是很爱喝酒。”
“他无缘无故死了,你们知州不知道要查么?”
“穆彦伦糊涂了,老眼昏花。骆永诚告诉他,王生旧伤复发,疼死了,他就信以为真。”
谢承瑢又继续转佛珠,说:“王生为什么要把禁军名册交给穆彦伦?现在那本册子在哪里?”
高适成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册子交给穆彦伦,当时禁军名册至少有两套,其一就是给穆彦伦的这套。穆彦伦最终没有收到名册,因为被骆永诚发觉了。骆永诚把册子拦下,销毁了。”
“还有一套,在你这儿?”
“我是有一套。”
高适成深呼吸,“我这一套,是王生的小兵偷过来交给我的。那时候,王生已经死了两天了。王生手下托我一定要好好保管这套册子,将来……将来交给官家。后来,这小兵就在军营里自尽了。”
谢承瑢和赵敛对视一眼。赵敛轻轻摇头,蹙起眉。
“我说过了,如果你有一点点说谎,我就杀了你。”谢承瑢陡然转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