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枫费力追上来,对着赵敛骂道:“你他妈的跑这么快!”他抬起头,看到雪里站着的人了,颇有些震惊,“真是谢同虚?”
“不是谢同虚。”赵敛说。
“赵二哥。”思衡褪下斗笠,露出那张同谢承瑢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雪花点点坠在他的肩,他额间碎发也沾染了白色。他冻得鼻子两颊都红了,不时伸手去擦流下来的清水鼻涕。
秦书枫怎么瞧看都是谢承瑢。他走近,通过神色、仪态再分辨,这才看清楚了,不是。这应该是谢承瑢家里的那个小厮。
赵敛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是在珗州吗?”
思衡咽了一口唾沫:“赵二哥,你救救我家哥吧!”
“谢同虚怎么了?!”
“贺近霖下令让我家哥出延州城,他在外无援,又无足够粮饷,将来西燕军打进延州,他不就是饵兵吗!瑢哥身负重伤不能上马作战,如遇大战,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不存!将军,眼下我只能来求你了,请你救救我家哥吧!”
“无援?怎么会无援,贺近霖不给他粮吗?”秦书枫难以置信地问。
“贺近霖身为主帅,却难当大任,紧要时刻做不出任何决定。军中诸事宜,全是崔监军与刘官人说了算。他们有心将我家哥困在外面,无令不得他进退!”
秦书枫看赵敛没说话,还替崔伯钧解围:“这也没错,身为将领,擅离阵地确实有违军令。崔伯钧不会那么胆大妄为,怎么可能不给谢同虚粮草,你急什么?南路军那么多人呢,怎么会任西燕军打进延州城?”
“将军,我……”
“你没打过仗,不知道打仗之事。谢同虚现在身为南路军的副帅,理应在外征战。贺近霖叫他驻守在城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说的所谓饵兵,上战场都有战死之险,何来饵兵一说呢?他不能上马作战,也无需上马作战,只管在军帐中指挥战斗,不就可以了?”
思衡不得分辩,只能说:“我没有半分怀疑贺将军与崔将军的心,因为这都是事实!他们成心想害我家哥,这并非是我胡思乱想。”
秦书枫负手在背:“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延州有南路军,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让我们均州的兵出援的。你过来求我们,我们就能出兵了?出兵要官家调令,我也不敢随意出征。”
“能不能别说话了?”赵敛斜他一眼,“你不能听他把话说完么?”
秦书枫不说话了,示意思衡继续。思衡都快哭了:“将军,延州战况比你们想象的惨烈很多,他们不敢报!我是从延州城来的,我亲眼见的!南路军根本就不出兵,外头打得火光四起,可贺近霖和崔伯钧却如游山玩水般闲逸!我不懂打仗,可再不懂也知道,官家派他们是来克复西北的,怎么是来这里吟诗作对的呢?!”
赵敛拧着眉头:“你家郎君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思衡说:“我只听说他被调去延州城外四十里地驻守,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
“延州城外四十里,那就到了晋和,又或是北和。”赵敛很担心谢承瑢,但思衡未必知道什么。他还是问,“谢同虚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攻下了西燕的粮仓,可粮仓没有守稳,又急急忙忙往回走。”
“同谷不好攻,他若是不能上马,也就没有作战,那就不曾受伤。”赵敛安抚思衡说,“你先回去休息,我来做这件事。”
思衡对赵敛拜了又拜:“那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哥,就当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我求求您了。”
赵敛扶起他,掸去他身上浮雪:“思衡,你应该知道再怎么样都不能拜我。”他转身和身后杜奉衔说,“给他准备厚衣热食。”
“是。”
雪还下个不停,秦书枫望着漫天大雪,讥讽道:“你真相信他说的话?崔伯钧怎么可能这么胆大妄为。”
“是不是真的,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不会真要发兵延州吧?你没有任何原由出兵,私自调兵,你看看官家会不会罚你。”
“你有多了解崔伯钧?”赵敛问。
秦书枫笑笑:“赵二,你别因为那张脸就轻易相信他说的话,崔伯钧没必要针对谢承瑢,也没那个必要!这于他有什么好处?”
赵敛很轻蔑:“我有工夫和你赌这个吗?”
“现在是战时,崔伯钧脑子再昏,也不会弃大周的土地不顾。他就算是心里有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刁难谢承瑢。”
赵敛转身往大营里走。
秦书枫追上他:“现在秦州延州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你若发兵,犯得什么罪,你自己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不知道?”秦书枫冷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崔伯钧要对谢承瑢怎么样,守在延州城外的原由也很充足,你有什么办法说?你别以为上一回出兵到了延州,这一回也能了。没有官家手诏,你就是不能出兵!”
“官家手诏?”赵敛停下脚步,“你说官家手诏?”
“当然是官家手诏!赵二,你想私自出兵?你有那个命吗?你要是想出兵造反了,就当我没说!”
赵敛漠然看着眼前的雪,硬生生压制住胸腔腾起来的躁动。他踩过地上松软的冰晶,权衡之后还是忍住了。
不能出兵,没说不能送粮。天这么冷,他担心谢承瑢熬不过冬日,便悄悄遣人去给谢承瑢送吃的。粮饷装了六车,天还没亮,他手下几十个辎重兵就出城了。
赵敛把大军调到均州边界,随时准备支援。
*
冬日难过,雪又下得大,谢承瑢已经不能下床了。这十几日他都卧在榻上,整天吃药、敷药,但都不起作用。
外面在打仗,他听着马蹄声,却什么也做不了。
碍于贺近霖下的命令,他们军也不能随意出营。彭鉴在营里急得团团转,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可他们一军根本就是“与世隔绝”的,人不能进出,书信也难通。
彭鉴在谢承瑢帐子外坐了大半天,寒风吹在他身上,他的目光要跳到延州城去。
“小六?”
彭鉴听见谢承瑢叫他,赶紧进帐问道:“怎么了?”
谢承瑢声音虚极,飘飘地好像羽毛。他伸着手,摇摇指向营外:“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外面雪很大,交锋声也听不清晰。”
谢承瑢咳了好几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了。我担心他与阿姐,所以很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彭鉴无奈地说:“等雪停了,我想办法差人出去问,你不要着急。”
谢承瑢又闭上眼,昏沉睡去。他隐约地见到延州城门口的雪,心中不安愈发强烈。他扎营在此已经有二十天了,前路茫茫,退路也茫茫,他们就像是被困住了,哪儿都不能去。
他的意志要被消磨光了,渐渐地,神思、身体都变得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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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忘琮已经和西燕军交锋数回合了。
珗州没下过这么大的雪,禁军也从来没在这样的雪日打过仗。但西燕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早已习惯严寒,作战也得心应手。谢忘琮军一直占下风,这几回战斗都损兵折将。
延州城依旧不开城门,说什么都不开。即便是战后,大门仍紧闭,谢忘琮站在雪里,遥望那扇沉重而冰冷的门。
天太冷了,冷得四肢都没有知觉。
“将军,我们所剩的兵已经不到两千人了。”王重九来说。
谢忘琮没应声,还在看门。
王重九问:“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转移阵地?城门口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去附近的高山吧。”
“我们有不到两千人。”谢忘琮皱起眉头,“金宗烈就扎营在城外,你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成。山都被雪埋了,我们也没办法去。”
“是了,若是几十个人还好。两千人,确引注意。”
谢忘琮仰头,迎面接过落雪:“雪下这么大……我们还是没有一丁点昭然的消息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能去哪呢?见不着他,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安心。”
王重九说:“西燕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现在就算是派人去找,也很容易中途被劫。我们只能打退金宗烈,再找同虚。”
谢忘琮无话可说了,她把怀里原先父亲留给她要交给昭然的信,还有那一张破了的小像拿了出来。她不舍地先抚摸阿娘的脸,再触碰父亲亲笔的字,最后又陷入沉思。
“贺近霖不开门,我们就没有活路。今到如此,退,就是怯阵避敌;进,就是殒阵殉国。西燕至少有三万人,硬拼,不就是以卵击石?”她叹了一口气,“还有两千兄弟,你去问问他们,谁要愿意走的,我现在就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谢忘琮把手里的东西都窝在怀里,“不走,还留下来送死吗?命是自己的,任何人都不能代他人决定自身的命,我又怎么能逼着他们呢?他们若是想走,现在就走了,我带剩余的兵继续作战。”
王重九并不赞成这一做法,但还是到底下去问了。
寒风凛冽,吹皴了谢忘琮的皮肤,折裂了她的嘴皮。她坐在铺了雪的石块上,并不敢瞧底下动静。
其实她也很怕死,她不是怕自己死了,是怕她身后那些人因她而死。现在城门不开,没有任何增兵,她不能眼睁睁让手下的人送死。可她同时又很畏惧自己死,她怕孤魂野鬼地留在此地,一千年一万年都消散不去。
她矛盾地想事情,只听下面人说:“我们不走!我们跟着将军!”
延州的雪一直不停。愈下,谢忘琮的心就愈平静。
她好想回家,不是珗州里官家赐的宅子,而是她曾经破烂的漏风漏雨的家。
谢忘琮捂住脸,冷风凝住了她眼角的泪花。
“小五。”她说。
王重九问她:“怎么了?”
“我得给自己留点儿东西。”谢忘琮说,“有没有什么是能写字的?我想留点东西,到时候托人帮我交给城里的纪风临。”
王重九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草纸,勉强能写东西。谢忘琮就写,也没说是写给谁,就不停写。写着写着,她突然流泪了,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刻。
“你哭了?”王重九呆呆地看着她。他想给她擦眼泪的,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脏得不能再脏了,便也没有动手。
他陪着谢忘琮一起坐,对着雪说,“你会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