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无月,明日应当又要落雨。谢承瑢刚出了帐子,迎面便碰上来找他的韩昀晖。
韩昀晖知道他受了伤,特意过来看他。两个人边说边走,快要走到庖帐,果然就听见彭六说的那些“风言风语”。
有两个小兵刚吃完饭,在庖帐外站着歇息。
其中一人说:“这些叛军多是佃农出身,以前手拿锄头,现在还是手拿锄头。以前拿锄头是为了生计,现在拿锄头也是为了生计。”
对面人说:“是啊,我也是齐州人,又如何不知齐州的难处!来珗州投军,不过就是为了活?现在我回乡了,竟是要拿刀枪指着自己的乡人,实在于心不忍!”
“都是大周百姓,何至于此!我们拿刀枪,不是为了消灭蛮夷么?如今怎么刀枪指着自己家里人了。”
两人说罢长叹:“所以到头来,不过一个官逼民反……”
话音未落,神策左第一军第二指挥第三都的秦书枫与唐任从庖帐里出来了。他们把这两个小兵的话全听进去了,破口大骂:“我呸,身为大周禁军,竟在此地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齐州人,应该劝齐州人速速投降,而不是在这里同情齐州!齐州佃农佟三分裂大周,割据称王,你同情他?!”
秦书枫说话声音很高,隔很远都能听见。韩昀晖远远地看着他们,问:“这就是风言风语?从河对岸飘过来的?”
谢承瑢嗤笑:“河对岸的风那么厉害,都能把话飘到这儿来。”
“河对岸的是邪风。”
庖帐外,那四人完全吵开了,还各有各的说法。
齐州来的小兵说:“本就是朝廷有愧于齐州,雪灾之后还要纳税,贪官污吏联合富豪乡绅一起欺压百姓,难道就任其欺辱?此非大丈夫之为!”
秦书枫反驳道:“大丈夫之为便是分裂国家?!大丈夫之为就是将三州乃至丰州的无辜百姓卷入战火?他们也能算作大丈夫?人都不算,猪狗不如!”
旁边那个小兵劝架说:“不过是随口说说,各有各的看法,何必这般咄咄逼人?他说是官逼民反也无错,佟立德分裂大周猪狗不如也不错!有什么好论?”
“怎么没好论?你为何要投军?投军不为功名利禄,是为国!现在齐州佟立德分裂大周,若我是齐州人,一定以他为耻,一定立刻前去齐州平乱!而不是在这里,同别人讲起他的可怜处!谁不可怜?可怜便能为所欲为了?!”秦书枫愈说愈激愤,又同一圈围观的兵士说,“仔细瞧瞧了,这就是扰乱军心的贼人!从丰州河对岸飘过来的邪风!我看就要把他押去太尉那里,按通敌叛国罪处!”
那边嗡嗡围了好些人,各个说几句,乱成一锅粥了。
韩昀晖见此,问谢承瑢说:“你不管管?”
“管。”谢承瑢和彭六说,“派人把这四个吵嘴的全都抓了,送到代将军那里去。”
韩昀晖又问:“只抓,不管?”
“军主尚在营中,我说了怎么算呢。”谢承瑢亲眼看着彭六把秦书枫他们带走了,才说,“这些事该代将军管的,我总不能越职行事。”
韩昀晖和谢承瑢回营帐了,到了帐子里,韩昀晖还说:“如若真是河对岸传来的邪风,那么佟立德的谋士吴允还真是相当厉害。长此以往,军心散乱,兵不血刃,不攻自破。我听人说,白日里佟立德还劝你归顺于他,扬言要封你做节度使?”
谢承瑢手又疼了,正要解开麻布换药。他不太信什么邪风不邪风的,只是个人有个人的说法。他说:“佟立德是说了那样的话,不过我没有放在心上。”
韩昀晖看见谢承瑢单手解麻布,也过来帮忙。他边解边说:“他有这个心思了,以后还会想来拉拢你。”
麻布和谢承瑢的皮肉黏在一起了,剥下来的时候带出来好多血。谢承瑢疼得头昏脑涨,却还是咬牙一声不吭。他摸着胸口处那块玉佩佛珠,没接韩昀晖的话。
韩昀晖把草药涂在谢承瑢的伤口上,忽然问:“你想做节度使吗?做大周的节度使。”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想做节度使?太尉之下便是节度使,何等风光何等荣耀。多少武将征战一生,都封不上一个节度使。”
换完药了,谢承瑢活动了一下手臂,说:“武将征战一生就为了一个节度使,那做了节度使之后呢?”
韩昀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做了节度使,还有太尉。”
谢承瑢说:“大周建国以来就一个太尉,你以为我有好命做。日子是一天天过的,路也是一步一步走的。路走完了,后面的日子我走什么呢?有人五十岁做节度使,做十年就寿终正寝了;有人二十岁做节度使,做十年就英年早逝了。”
“你太悲观。”韩昀晖摇头,“功该得就得,你怕了,也会得的。”
“我不想说这些了,没劲。”
谢承瑢想躺下了,他才把甲衣脱下来,胸口的玉佩就掉出来了,正好落在脚边。他赶紧把玉佩捡起来,衣服还松松垮垮没理好呢,先看玉有没有坏。
“这是块好玉。”韩昀晖调侃说,“左一一营四都那位送你的?”
谢承瑢小心地把玉放回怀袋里:“是他送我的。”
“就知道,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谢承瑢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他垂首想了一会儿,问:“有时候我不明白,哥,如果在行军路上思念一个人,是对还是错?”
韩昀晖笑了:“思念一个人,为什么是错?”
“因为我分心了,因为我心不在焉了。”谢承瑢疲惫地躺在榻上,“这时候胡思乱想,就好像是我不求上进了。”
“什么叫胡思乱想呢。”韩昀晖坐在谢承瑢榻下边的台阶上,他说,“思念亲人算不算是不求上进?思念家乡算不算是不求上进?思念良人,又怎么算是不求上进。”
谢承瑢捂住脸:“我没说我思念良人。”
“那你思念你爹爹和阿姐?”韩昀晖回头看他,“要是思念他们,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谢承瑢终于把玉拿出来了。帐子里除了韩昀晖再没有别人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望着玉思念赵敛。他迷茫地说:“我在想玉,就好像是罪过。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人,算不算得是罪过。”
韩昀晖坚定地说:“不算。兵将出门外在,思念家中妻子,怎么算是罪过?同虚,人讲七情六欲,没有欲望的人,那就是死人了。做死人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你想做死人么?”
谢承瑢呵呵笑:“我不做死人,我想起他,就做不得死人了。”他突然坐起来,“哥,我要是和朋友共度一生,会怎么样?不成婚,单就和他形影不离。同梦同醒,同枕同眠,会怎么样?”
“那不是朋友了。”韩昀晖低头拔自己的军靴,“同梦同醒,同枕同眠,那就是良人。你心有良人了?”
谢承瑢继续躺着,他望帐顶的褶皱,听帐外巡营的脚步声。他的玉烫了,被他自己捂烫了。他翻过身把玉压在身下,终于说:“我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功名利禄我不想,金刀银枪我也不想,我就想着一个人。旁人说这样心眼的人做不得大事,我这辈子也未必能做得了大事。”
“做大事?好好活着,这就是人生大事。”韩昀晖爬上谢承瑢的榻,非跟他挤一块儿。
谢承瑢往边上挪了挪,说:“你要劝我,现在就劝。你不劝我,我就做没出息的人了。”
“你做吧,我也不见得有出息。”韩昀晖说。
谢承瑢偷偷说:“我若没出息了,你瞧不瞧得起我?”
韩昀晖大笑:“欢喜哪一个,赵二是吧?”
“不是。”谢承瑢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是他。”
“好玉不是他送的?”
“是他送的。”
韩昀晖耸肩:“人是好人,玉是好玉。人家都送你玉了,你都抱着看了,还能是别人么?他都送你玉了。”
谢承瑢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送我玉,我也该送给他一块玉。”
“你送他一块玉,”韩昀晖打趣他,“谢同虚就是一块好玉。”
夜深了,谢承瑢又到代议恒那里商议军事,说到之前齐州来的小兵说“官逼民反”一事。
代议恒认为,现在周君与齐军隔岸相望,如若因此怒斩这小兵,反而显得大周小家子气。不过又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所以还是打了板子,以儆效尤。
谢承瑢倒是没什么好说,就算他想说什么也不能说。现在他的军职说无权也有权,说有权也无权,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一夜无梦,谢承瑢醒得很早。出门时,他在帐外看见几只雁,派成“一字”飞往西北方。
彭六还笑说:“大雁笨了,这么冷的天还往北方去?西北岂不是更冷。”
谢承瑢大概知道这群雁要飞到哪里,所以匆忙许愿,盼将惦念心思一并带去那儿。
秦州,他的阿姐。
*
西北秦州受暴雨侵袭,雨水冲刷着战场上的血,露出土壤的颜色。
彭阳战场已停战数日。
谢忘琮才练完兵,伫足向东南方看。天边飞过一排雁,在营地上空徘徊不前,她对着大雁望了很久,直到王重九过来,她才撇开眼。
“谢虞度候请您过去。”
谢忘琮还是别了雁:“我知道了。”
营内站了不少将军,她算是来得迟的。
谢祥祯说:“有探子来报,燕廷见彭阳紧急,派西燕六皇子金宗烈出征与我军相抗,如今已在路上,约十日后赶到。”
“金宗烈?”李先遥纳闷道,“倒是从未听说过此人。不知谋勇如何?”
谢祥祯说:“此人年尚轻,不过二十二岁。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却一定听说过他同母兄长的名字。”
“谁?”
“金宗盛。”
花流听了说:“金宗盛曾是西燕最勇猛的将军,金宗烈是他亲弟弟,应不会太差。只是以前从未听说他的名讳,虚实如何,还需探探。”
“是。”谢祥祯站立难安,在帐中走了几圈,焦虑说,“金宗盛善打强攻战,战法快而猛烈,横冲直撞,看似坚不可摧,其实漏洞百出。可这个金宗烈未必会与其兄长一般有勇无谋。未有战绩,无从定论。若探虚实,找何人去探?”
“我去会会。”花流说。
谢祥祯先是望了一眼谢忘琮,谢忘琮根本不看他。他又望向花流,说:“探虚实的事先不谈,他快要来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应在金宗烈赶来之前攻下彭阳。这几日连下暴雨,积水未干,烈雨未休,燕人恐掉以轻心。我们便在此时攻城,直破彭阳,再与伏燕军会合,一同抗击西燕主力。攻城之责,就交给花流、翟川。花流、翟川听命。”
花流、翟川抱拳听令。
“你二人率右一军、左二军共五千人,于今夜攻城。不要贻误,硬啃也要给我啃下来。”
“是!”
点兵过后,谢祥祯遣去诸位将军,只留谢忘琮一人。
帐檐不断有雨滴成珠坠下。
谢祥祯看上去很焦虑,他问谢忘琮该找谁去探金宗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之谁都不行,谁都不能让他放心。
谢忘琮当然知道爹爹的意思,不想别人去送死,就只能让亲女儿去送死了。她说:“我愿去探金宗烈的虚实,爹爹不必烦了。”
“你知道我为何犹豫的,此行太过凶险,前路未知,我实在是不忍心将我的亲生女儿送去最前线。”谢祥祯转回身,眼含热泪,“可是现在,只有你了。”
谢忘琮的眼里毫无波澜:“我愿意前往,爹爹不必这样了。”
“你知道为父的苦心吗?”
“我知道。”谢忘琮换了口气,说,“如若爹爹和我一样只是将领,一定会主动前往打探虚实。可爹爹是帅,不能亲往。前路难明,敌情未知,谁去都是冒死。正因前路难明,别人都不放心,所以只能由儿去;正因前路难明,不忍其余将领身死沙场,所以危险之事,只有儿来做。此乃大义,女儿又如何不知。”
谢祥祯叹了一口气:“如果承瑢在,就好了。”
“我不会送他去死的。”谢忘琮终于爆发出不快了,“我绝对不会亲手送昭然去死,这是我与爹爹最大的不同。”
“叙……”谢祥祯眼睁睁看她转身闯进雨中,他想挽留的,但是连手都没来得及抬起来。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升腾起浓雾。
又或许是谢祥祯眼中升起浓雾。
【作者有话说】
“左一一营四都”是“(神策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营)第四都”的简称,是小赵之前所在军队的番号。
本章小提示:金宗烈是西燕的六皇子,他有一个哥哥叫金宗盛。29章有提到过,金宗盛是小谢杀的。金宗烈是比较重要的人物哈。
对于小谢而言,在行军路上思念心上人(又或者说产生情/欲)是一件非常有负罪感的事情,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告诉像哥哥一样的韩昀晖。他的情感都是很压抑的,可以说他整个人被往事和责任包裹得很紧,根本挣脱不开。他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处罚小兵他也不敢亲自来。对于名利,他更多的是惶恐,他害怕路走得太快,摔得就惨了。
明天还有更新,天冷了大家记得多加衣~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