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风攫着赵敛未戴冠的发,他迎着阳光,走进冬日凄清的风中。他什么都没有在想,可又什么都想了。他的思绪总是坠着,稍不留神就要飘到谢承瑢身上去。
他并不确定自己对谢承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瑶前说那是喜欢,他迷糊了。这也许是他十六年来最糊涂的一回,糊涂到一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愿意想,也许有些事情点破了,就不是那么好过了。
下午的比试又要开始了,赵敛牵着马进校场,没什么心思再去想谢承瑢。
赵敛正好与秦书枫一齐进场,进马场的道那样宽,秦书枫却偏离他很近,让他觉得很不快。赵敛还记得二月那把刀的仇呢,看到秦书枫自然也没好脸色。
秦书枫朝赵敛作揖:“还真是巧啊,二哥。”
赵敛回礼:“秦郎君。”
秦书枫梳理着马的鬃毛,慢悠悠说:“我一直想着和二哥堂堂正正比试一回,二月里不算,这一回才算。”
“看来秦郎君也觉得二月里的比试不算堂堂正正?”赵敛轻笑,“这回没有短刀了,你再不能以巧取胜。”
秦书枫忽然蹙眉,步伐减缓。
“只要能赢,巧也算是本事。”他说。
赵敛回头看他:“那今天你就赢不了了,因为人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说罢,他翻身上马,抱拳说,“来吧?”
秦书枫也翻上马,骤然抬眼,纵马冲向赵敛。
战鼓大作,长枪劈头而来!赵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腰避闪、提枪反上,直对枪杆。他的力气远大于秦书枫,不仅破了秦书枫的束缚,还转守为攻,挑枪之后,再打下枪杆,正巧对上那声鼓,猛地叩下!
鼓声随战况骤停,马场之上再次扬风,卷得尘土四起。
二人相持,秦书枫横枪挡住赵敛的枪,却完全不敌。他的手臂被压得往下沉,枪杆几乎能碰到额头。他的筋都爆起来了,可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不能挣脱赵敛。
“咚!”一声战鼓。
赵敛嘲讽说:“秦郎君,你使不出巧力了?”
“二月里,你分明没有那么大力气!”秦书枫大为惊诧,“你到底……”
“我说了,人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赵敛再次用力压杆,“我三招就能赢你,你早些认输!”
“赵敛!”秦书枫被赵敛激怒,大吼着掀翻赵敛的长枪。
鼓声陡然急促,秦书枫欲要杀人一般,再次向赵敛挥枪!他这一棍十分出力,随风呼呼作响。赵敛立刻调转马头,反抬枪纂,先破了秦书枫的攻,随后用枪头反抄上去,再次相持!
“你还真是进步神速。”秦书枫咬牙说。
赵敛似笑非笑说:“你过誉。”
鼓声又停!
赵敛忽收回枪,秦书枫猝不及防冲向前去,而赵敛又扫向他的腰侧!枪还没落下来,秦书枫的马先受惊了,撒蹄就向前面跑。
马试不限场地,马跑了,人得追着打,于是赵敛又驭照夜去追秦书枫。场外鼓声越来越响,吵得人头昏眼花,赵敛也急躁,直接握住枪纂前侧,抬手竭力挥出去,逮到秦书枫的后背,破开他的甲衣,又抽回枪,推杆再劈,一杆将秦书枫打下马!
正此时,战鼓声戛然而止,赵敛与照夜飞身越过秦书枫,从他身上直跨过去!
秦书枫万般诧异,只抬头与马上的赵敛四目相对。四周尘土飞溅,而他眼里仅剩赵敛嘲讽般的笑容。
他坠马了,这一场比试是赵敛赢。秦书枫到现在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他坐在沙地里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赵敛就来到他的身边。
“秦郎君。”赵敛朝他伸手。
秦书枫恨得用力捶地:“你不必这样装模作样。”
赵敛干脆站直了,悠悠看他:“原来你也禁不起输,这样二月为什么带刀伤人也说得通了。你第一年到京城,我自然谅解你的莽撞。”
“我呸!”秦书枫怨恨说,“马赛没有带刀之禁令,我带刀,怎么叫禁不起输?!”
赵敛说:“因为你不守规矩。秦郎君,到了京城,你不守规矩,就该死。现在你就输了,也毫无还手之力。”他弯下腰警告秦书枫,“珗州就是一个极守规矩的地方,要么你就不要被人抓到,要么你就死。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不要不识好歹。”
秦书枫笑笑,反问:“二哥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还是说,你只是装得很守规矩。”
“你猜。”赵敛不想和他废话了,牵着照夜走出马场。快要出去的时候,他还回头瞥了一眼秦书枫。
秦书枫仍然坐在黄沙里,他那个最好的朋友唐任,正穿过黄沙去寻他。
赵敛不再看秦书枫了,因为他的手掌心更肿了,很疼。
要是谢承瑢在就好了,赵敛想。要是谢承瑢在,他一定会装可怜讨一大笔奖赏,找机会抚慰自己失落的那颗心。他还想要怎么磨谢承瑢,谁知道一抬头,谢承瑢就站在他不远处。
这下赵敛可不敢说要什么赏赐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生了胆怯的心思,连同谢承瑢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定是瑶前刚才的胡言乱语扰到了他。
*
最后一场是拳试,倒也无例外,赵敛胜了。胜得很辛苦,胜得很疲惫,打完之后只想找个地方把手给砍了,因为真的很痛。
他在一垛草堆边上坐,一边给手掌心吹气,一边看天上团着的云。云又变成蜡梅了,一朵一朵的,甚至还能闻到蜡梅香。
赵敛又在想谢承瑢了。只要一闲下来,他都会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谢承瑢的身影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叹气了,气刚叹完,就看见谢承瑢的影子落在草垛边。
“谢小官人?”赵敛脸上所有的忧愁都消失了,“你怎么来了。”
谢承瑢向他作揖,然后坐在他身边:“弓试结束了,我就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还是故意藏起来的呢。”赵敛摸着头发说。
谢承瑢温柔地看向赵敛:“为什么要藏起来?”
“因为我的手很痛。”赵敛还是忍不住说了,“谢小官人,我受伤了,伤得很重,要好不了了。”
他把手心翻给谢承瑢看,连眉毛都拧在一起了,“你看看吧。”
谢承瑢看着赵敛的手心说:“不会好不了的,二哥。我替你擦药吧,擦了药就好了。”
赵敛问:“药在哪里?”
谢承瑢迟疑了半晌,笑起来:“药?药在军帐里呢。”
“哦,原来你是骗我。”赵敛撇嘴,“你就陪我坐会儿吧,你陪我坐着,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想问自己算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他坐在赵敛身边,安静地去看天上的云,什么话都没说。
赵敛也在看云,他忽然问:“你觉得天上这朵云像什么?”
谢承瑢认真看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他问:“像什么?”
赵敛说:“很像一朵花。”
“像什么花?”
“就是……”赵敛磕巴了,“就是像花,天下花不都长一个模样么?有瓣有芯。”
谢承瑢摇头:“花当然不一样,每一种花都是不一样的。”
赵敛问他:“那你为什么喜欢蜡梅呢?”
“我?”谢承瑢思考一会儿,还是摇头,“喜欢什么,就得要得个所以然?就不能是‘非要喜欢’?”
“你说的对。”赵敛嘿嘿笑,“喜欢什么,不必非要有个所以然。喜欢就是喜欢。”
谢承瑢又说:“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什么,看它就像什么。你喜欢花,自然觉得它像花了。”
赵敛一震,笑意全无。他惊恐地看着谢承瑢:“可是它真的很像花!”
谢承瑢不想扫兴,随着他说:“是的,它很像花。”
赵敛知道谢承瑢又在哄他了。他躺下来,对着天上的云说:“总说思如此,见如此。看来还是有道理。”
“是有道理。”谢承瑢从怀里摸出来一道布条,“你不是手疼么?我给你包起来吧,等一会儿回去再上药。”
布条沾在手上,赵敛没反应;谢承瑢的指尖触在他手上,他有反应了。他想过无数遍请谢小官人来替他包扎,可真有那么一回,他又害怕了。
赵敛猛地抽回手,把手背到身后去。
谢承瑢也一怔。布条甚至还在自己手里,他提着,一阵风把布条都吹乱了。
“怎么了?”
“没怎么。”
赵敛把手藏起来,“我好了,不用你替我上药了。”
谢承瑢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拈着布条的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了。他把布条放在赵敛腿上,说:“那你自己缠起来吧,不然会疼。”
“好。”
赵敛想去拿布条的,正好有风吹过来,布条要被风吹跑了。谢承瑢眼疾手快摁住布条,赵敛也摁上去,手又不小心碰在一起。
布条被他们的手压住了,就剩头尾还在乱飘。赵敛的手覆在谢承瑢手背,不知道有多少热气冒上来了,蒸得他头脑发昏。
他没想着挪开手,谢承瑢也没有。好像他们都假装没有叠在一起,只是一起看地上的枯草而已。
“二哥,你能进神策军吗?”谢承瑢问。
赵敛说:“也许能进,我四场都赢了。”
谢承瑢总算放心了:“那我等着你,二哥。”
赵敛有点儿想哭。他问:“你为什么要等我?”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么?”
“天下第一好……”赵敛终于抬眼对视谢承瑢了,“我们能有多好?”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躲开赵敛的目光:“你想有多好?”
“我想无话不说可不可以,我想有求必应可不可以。”赵敛倾身向前,脸都能碰到谢承瑢被风吹起来的碎发了。
“我就是想这么好,可不可以?”
谢承瑢抽回来自己的手,藏在衣摆下面。他有很久没有说话,等想说话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是谢祥祯和谢忘琮。
谢承瑢要走了,他根本没有回答赵敛的话,起身就要离开。赵敛抓住谢承瑢的手腕:“你还没有回答我。”
“二哥,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我也可以对你有求必应。”
“可我想要的,是你对我无话不说,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谢承瑢被绕晕了:“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赵敛也站起来,“你对我无话不说,是你要同我说;我对你有求必应,是你愿意求我。”
“你要我求你?”
“不是!哎呀,”赵敛急了,怎么就解释不清楚,“就是你……你可以要求我做什么,我也会回应你。这就是有求必应。”
谢忘琮在叫谢承瑢了,谢祥祯还摆着脸,看起来没什么好事。谢承瑢不想让赵敛知道他家那些丢人事,急着想把赵敛支开:“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有空了再谈。”
赵敛只当他拒绝了,心生沮丧:“那就不会有空了。”
“我会有空的,我所有的空闲都留给你了,二哥。”
谢承瑢走了,赵敛望着他的背影,什么“不舍”、“不甘”、“不情愿”,都从脑子里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