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赵敛的伤总算是好透了,立刻就准备上学去。
这一个月他在家闲着,也见不着什么人,尤其见不着谢小官人。蜡梅香囊他买了,就挂在床头,一开始还觉得非常安心,可是闻得越久,他越觉得空落。他也总是抱着流照君睡觉,一做梦就要梦见谢承瑢,但是谢承瑢老是躲着他。
他问:“你为什么躲着我?”
谢承瑢反问:“你猜?”
赵敛猜不到,但睡醒了,就更加想见谢承瑢。
赵敛在四月四日上学去。
今天他来得特别早,到书堂里,谢承瑢还没来呢。他托腮盯着谢小官人的书案看,想他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不过没等到谢承瑢,倒是先把纪鸿舟等来了。
纪鸿舟一来就和赵敛说个不停,但他有九成没听进去,都在“嗯嗯哦哦”地敷衍。
他半听半等,等到谢承瑢真的来了,他又即刻偏眼,假装没有在等。
“你方才说什么?”赵敛忽提高声响,同纪鸿舟说,“我没听清。”
“我说,前几日庭哥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1]做的鱼肉,很香!”
“哦,”赵敛装作漫不经心地往前看一眼,见谢承瑢正俯身拿书,没注意他,于是再把视线落在纪鸿舟的眼上,“你怎么知道的呢?”
纪鸿舟说:“庭哥告诉我的。”
“吃鱼啊……”赵敛走神了,想起来自家院子里乱游的红鱼,隐约听对面人说:“连谢小官人都觉得好吃,今天正好你来……”
“吃什么?什么谢小官人?”赵敛惊起神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纪鸿舟语塞:“二哥,你不是手受伤了么?怎么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已经说了三遍,你有在听么?”
这时候,谢承瑢已经摆好了书,正要转身向后走来。
赵敛急忙低头不看,偏头和纪鸿舟说:“你再说一遍,浪费你多少口舌了?”
纪鸿舟翻他白眼:“我说,前几日庭哥同谢小官人去了醉仙楼,吃了新来铛头做的鱼!够清楚么?”
话音刚落,谢承瑢就站在二人案侧,低首作揖道:“二哥,纪公子。”
赵敛只当作是刚见到人,还装惊诧,作揖说:“谢小官人来了?”
“谢小官人。”纪鸿舟拱手,“方才才说到你呢,醉仙楼的鱼,口味如何?”
“醉仙楼的鱼?”谢承瑢笑眼盈盈说,“太好了,吃过一回就难忘了。”
赵敛有些不敢看谢小官人的眼,只敢望他的发,观他的衣。春日已尽,同窗皆换了薄衣,不像天冷时候那样臃肿累赘了。他也算是头一回见谢承瑢穿薄衣,这回不是霜色了,是青色,跟上一回赵敛穿的那一件颜色差不多。
谢承瑢的衣服无甚繁复花绣,非常朴素,很衬他的性子;因夏衣轻薄,他看起来比冬日里更精瘦,更有精神。
赵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后悔了,早知道他也穿青色了。
书堂里渐渐喧闹,耳边有谈天声。纪鸿舟和谢承瑢聊得正高兴,反而把赵敛给丢下了。
赵敛听谢承瑢描述醉仙楼的鱼:“说不上来哪里好吃,就觉得很好。我读书少,不知如何表达。”
又听他说醉仙楼的后院:“晚风怡人,好多人都坐那儿赏月,我和庭哥也一起过去了。”
后院,就是之前他们一起舞梨花的后院吗?赵敛抬头看了谢承瑢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怎么谢小官人带着别人去后院了啊?
纪鸿舟听谢承瑢说这些,非常向往:“改天我也和二哥去尝尝!到时候叫上你,还有庭哥。”说罢,转头问过赵敛,“去么?吃鱼,补身子的。”
赵敛应一声,重新换了坐姿,还装作是那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姿态:“都行。”
没一会儿,沈沛过来了,大家都各自回座,埋头读书。
书声琅琅,且抑扬顿挫,赵敛于角落坐着,周围像是有音壁环绕。他借着先生答疑时刻,又偷偷往里面挪着坐,方便看前排人的背影。
还能看谁,必然不是看纪鸿舟。他是在看第一排的谢小官人。
赵敛喜欢看这样的背影,十分端正,十分大方。谢承瑢的肩膀很宽,背也很直,一瞧就是练武的。
真像玉雕,赵敛想,这世上还能有这样栩栩如生的玉雕吗?他下意识也要直着背坐,不一会儿又望出神。
纪鸿舟回头要找他说话,看他呆滞模样,疑心问道:“二哥又在瞧谁?谢小官人吗?”
赵敛反驳:“没有!我只是望呆而已。”
他恐旁人看穿,故意望向窗,表明自己真的是在发呆。但他越这样,就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纪鸿舟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心思了,说:“你想看就看呗,又没人不准你看。”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他?”
“你眼珠子都要长人家身上去了,还不是在看他?最可怜的是我,我就坐在你前面,总觉得背后有刀子刺我。”纪鸿舟嬉笑,“你倒是告诉我,谢小官人有什么好看?我也要看看。”
他真的转头要跟赵敛一起看,赵敛可不准,攥住他衣服:“不准看,好好读书。”
“你真霸道,鱼也不给我们看,谢小官人也不准我们看。那你说,什么能给我们看?”
赵敛狡辩说:“我是怕你分心,你要好好读书才对。”
纪鸿舟冷哼一声,不跟他说话了。
过了片刻,等纪鸿舟认真背书了,赵敛又要继续望背影。
反正谢承瑢从来没有回头过。
听课听到快正午,程庭颐才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他难得迟到,不迟则已,一迟惊人,来的时候都要午休了,果然是被沈沛痛骂一顿。
程庭颐来了,谢承瑢也突然活过来了,东张西望不说,还得讲话,侧身过去关怀人。赵敛都看在眼里,心里莫名不快,连手中书页都被连坐,一大滴墨沾在上面,字都看不清了。
“庭哥迟到了?”纪鸿舟也坐立不安,回头同赵敛说,“他可从来不迟到的,今日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不来了呢,没想到是来迟!”
赵敛嘲讽说:“你也去问问,别让谢小官人抢你风头。”
午休至,同窗们都出书堂用午饭了,他们三个还在屋里,把程庭颐围了一圈,一直关切。
多半是谢承瑢、纪鸿舟关切,赵敛站在一旁默默听。听还算其次,主要是偷看,用余光看。他瞄谢小官人的侧颜,又低眸望谢小官人修长漂亮的手。等到谢承瑢望向他,他又马上移开眼,接上他们正说的话:“下次不要迟了,又不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大事儿。我不是老迟到么?”
哄完人了,这才相伴出门去。
赵敛发现,他内心的不悦是永无休止的。
不就是迟到被训,何至于两个人都围着转呢?莫非是他自己一月不来,最要好已经成了次要好,知己都改伴他人?他不太爽快,可若是轻易说出来,人家又要说他是小心眼了。
算了,倒不如不看。赵敛怄气说:“我回家去了,有事儿。”
好半天了,终于是等到谢小官人同自己说话。谢承瑢问:“回家?那二哥下午还来上学么?”
赵敛板着脸说:“谢小官人若是想让我来,我自然来;谢小官人不想让我来,我大可不来了。”
谢承瑢不解此话何意,默默看着二哥走了,连头也不回的。
“好酸。”纪鸿舟笑着调侃,“小官人闻到了吗?方才他说那番话,真酸。”
“哪里酸?”程庭颐也不解,他忽然领悟,“是我的过么?我迟到,矫情了,你们都陪着我,所以二哥不高兴了。我们当然想让他来!”
纪鸿舟摇头说:“赵二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他也不是酸我们,是酸谢小官人。话是对着谢小官人说的,我们要不要他来,二哥都不在意啊。他气着呢。”
谢承瑢低首,心有微羽百番挠过。他说:“纪公子想多了,只是我问他,他才对我说。你们问了,便是对你们说了。”
*
赵敛心里堵,跑到殿前司骑马去了。
北营人多,初春又招新兵,各将领都忙着练兵去了,马场就空出来。正巧,他也有一个月没骑马,也没见他那个宝贝照夜,很怕照夜把他忘了。
今日烦心事太多,不过幸好照夜还记得他,也不算非常失意。
四月的风格外温柔,不冷不热,正好是跑马的好时候。赵敛心里不高兴,和照夜跑了十几圈,好不容易才能把书院的事情稍稍放下。他舒坦了,就下腰躺在马背,一只手牵着绳,一只手坠着,挽风。
遥闻一声轻笑,有人喊他:“阿敛!”
赵敛回头一看,正是殿前司最善刀的周彦将军!
“周将军!”他翻身下马,连跑几步,奔过去向周彦行礼,“见过周将军!”
“许久不见!”周彦端详赵敛身形,忍不住拍他肩膀,“去年我都在明州,这几日才回,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赵敛难得腼腆,笑着说:“总不能永远都不长的。”
“骑马呢?”
“骑马呢。”
周彦摸他结实的臂膀:“比比?”
“比比!”
赵敛又越上马,和周彦一同驰骋马场,把心里那些烦心事都忘光光了。
黄昏近,北营口号声响彻半边天。天成三色,白、黄、红,将地也映了个遍。
赵敛身心发泄完毕,索性连缰绳也不拉着了,放开双手,展开手臂,迎接扑面的风。他的头发被风彻底吹乱了,但马场没什么人,他也懒得再理。
“阿敛最近还在读书么?”周彦问道。
不提到读书倒也罢,一提到读书,免不了要想起杏坛书院,又免不了想起同窗,紧接着便是谢小官人。赵敛心中不爽言于表,随意答道:“读呢。”
周彦见他这番模样,大笑道:“怎么,不喜欢读书?”
“也不算,就是烦!”赵敛踢马,照夜旋即飞驰而出。
周彦见他连缰绳都没有拽,忙喊住他:“阿敛小心!不要摔马。”
赵敛不会摔马,他调转马头又回来,对周彦道:“不瞒将军,我一心只想从军。我想骑马,想挥枪,不想被书本束缚,被年岁束缚。”
“不要心急,该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周彦语重心长道,“还未到时候,急不得。”
“急不得、急不得,我爹爹也说急不得。这时候不从军,还要到什么时候从军?到七十岁,到八十岁。”赵敛不悦,低头搓照夜的鬃毛,把鬃毛搓得一条一条的,“我爹就是不想让我从军,我都瞧出来了。”
周彦骑马过去,安慰道:“你还小呢,好好读书,读完了,再从军不迟。”
可赵敛却说:“书是读不完的!天下有万卷书,就算我一天一卷,从出生就开始读,也要到三十岁才能从军。何况天下不止一万卷书。”
周彦笑笑,还是说:“不要急。”
照夜嘶鸣一声,踏步要往后走。赵敛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转过头,只见马场外那棵树下站了一个人。
树上的叶子沙沙响,偶有几片落在那个人的肩上。那个人穿着青色衣,和叶子都融在一起了。
“那是被官家亲封少年将军的谢承瑢么?”周彦问。
赵敛有些出神,轻轻说:“是他。”
风卷过赵敛未束起的发,黑色发带随风起舞。他不想谢小官人看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所以在马上,又手忙脚乱地梳好头发。
树响袂翩,谢承瑢又变成了画中人。
【作者有话说】
[1]:铛头,执掌烹饪的厨师。
不度(duó)我
周彦将军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六章。小赵上课开小差,脑子里在想周将军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