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七,赵敛按约定日子到了延州。
均州都部署离均,须有一人继续守城,赵敛把这重任交给了秦书枫。
秦书枫对赵敛未得诏命私自调兵一事嗤之以鼻:“你以为你身在均州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官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很不愉快的,你就等着官家将来降罪吧。”
往延州途中,赵敛一直思索着两个问题。他并不只想做一个远在边疆的守将,想要回珗州,得看官家的意思。如果官家对他以后算账,他也不必多幻想还朝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他还在思索第二个问题。便是与萧弼之战。
赵敛是新将,他这个“均州马步军都部署”其实是靠着谢承瑢和先父得来的。他就是一个没有资历的将帅,如若能一战成名,那么他就可以完全摆脱“受他人恩惠”这一困顿。
他必须要把萧弼打出延州。
正月底,冬风尚在。赵敛上午才到的东周军营,中午就已经坐下来同诸位将领商议军事了。
他说:“萧弼军已经打了五个月的仗,连占了四城,现在一定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如就利用他们这样的心理,以弱作饵,诱敌深入,再设兵埋伏。”
帐中诸位将军纷纷缄默不言。赵敛就当作是无人有异议:“我军以神策军为主力,现在神策军人数最多的军,就是左二军。”
谢祥祯拧着眉头问:“你的意思,是要用左二军为诱饵?”
“是。”
谢祥祯重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左二军是神策军兵力最完整的一支军,你要他们去做诱饵?岂不是白白把人往死里送?”
“若你用那些老弱伤残,萧弼也不会信。”
崔伯钧是左二军都指挥使,他听见赵敛这样轻蔑的话,心里很是窝火:“你以为是来玩的么?你怎么不叫雄略军的做诱饵呢?难道你雄略军的命是命,我们神策军的就不是命了?”
赵敛面不改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死路了,人才会生出极大的求生欲。”
“到死路?!”崔伯钧捶一拳桌面,“你和西燕交过手么?你知道铁骑的威力么?若你的计策失败,那么神策军的将士们就是去白白送死!”
赵敛有点反感:“我不知道我的计策会不会失败,但如果依旧按照你们想的那些窝囊办法,延州城一定守不住。我冒着欺君罔上的风险,不是为了来这里陪你们打败仗的。”
谢祥祯脸阴沉下来,他把腮帮子咬得很紧,半晌才说:“你没有打过仗,战场不是用来玩儿的。你要他们白白送死,我一定不答应。”
赵敛真诚道:“我自然不是来玩的,我自然有足够的把握,能保所有人无恙。”
谢祥祯很不情愿地看了赵敛一眼:“为什么?”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置死地而后生’,也知道有一句话叫‘得高者必坠之深’,现在我们未必在最死之地,但西燕一定在最高处。”赵敛指着地形图上东周溃败的路线,“我们要沿着这条路打回去,不能有任何犹豫。”
谢祥祯不说话了,崔伯钧还在暴躁:“就一定非要用左二军吗?”
赵敛退了一步,说:“我要五百精锐作诱饵,不一定非要左二军。”
“五百精锐?”
“我说了,不是去送死。”
谢祥祯打断他们:“我还要再考虑。”
赵敛不再和崔伯钧争论这件事了,他反过来问谢祥祯:“找人做诱饵这件事,将军又不是没有做过。怎么那个时候可以,这个时候又犹豫再三了?”
谢祥祯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反驳,赵敛又说:“还是说,亲儿子比其他人都更不值钱。”
“我出兵!”谢祥祯闭上眼,“五百就五百,不能再多了。”
崔伯钧不理解谢祥祯的决定,他以为赵敛在均州这么多年一事无成,肯定对阵不了萧弼军。他追着谢祥祯到帐子里吵了一架,企图驳回方才的所有决定,谢祥祯说:“他说他有把握,且试一试。”
“试一试?您是糊涂了,谁都能试,赵敛最试不得!他甚至都没有打过仗!战争并非儿戏,你就算是要教他,也不该用别人的命来教!”
崔伯钧出完气,发现根本改变不了谢祥祯的心意,干脆走了。谢祥祯在帐子里,好久才反应过来“教他”这两个字。
他说:“我不会教赵敛怎么打仗的,我也没法教。”
谢忘琮说:“赵敛太年轻了,官家让他做均州马步军都部署,并非完全是因为能力。”
“官家用谁,都有他自己的考量。赵敛就算不行,我们也只能当他行了。”谢祥祯有点累了,他坐下来,连喝了好几口水,“谢承瑢那有没有消息?”
“还没传来。”谢忘琮心悬起来,“爹,我带五百兵出去,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谢祥祯没有说话,他还在想赵敛那句话的意思。亲儿子的命不值钱,别人的命值钱,赵敛还真知道怎么噎人最恶心。
三日后,谢忘琮率五百精锐出城,在附近果然碰到萧弼。
萧弼认得谢忘琮,以为机会不易,立即与之作战。
谢忘琮很能打,和萧弼军打了近半个时辰,奈何以少敌多,当真是人疲马乏,这才高呼:“撤!”
萧弼急需谢家将的人头来证明东进的正确,一直紧追不舍。
他追赶着谢军到一处山谷,见树丛茂盛,枝深难辨。前方就是高耸石壁,不能向前。谢忘琮军及时勒马,逃无可逃,又回头和萧弼军打过。
“拿到谢忘琮人头的,赏金百两!”萧弼持枪大喊。
西燕军闻此,发了疯地往前冲,急着要砍人。可就在往前奔的时候,忽有绳索从地上升起,生生绊倒战马!
就在此时,边上树丛、草丛之中竟然窜出一队兵,各个手拿长枪,高吼嘶喊。萧弼的马惊得扬起前蹄,他也猝不及防。
“有埋伏?撤!”他慌忙指挥士兵。
但萧军已入埋伏中,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铁骑下有长枪挥舞,并不斩人,只砍马腿。马腿无甲,一击即中,萧弼军那些烈马纷纷叩倒在地,血流不止。
马倒了,也将人也带倒。西燕人都穿厚甲,根本没办法跑动。周军这回轻装上阵,反而有了优势,他们绕敌数周,连刺长枪。
鲜血溅遍山谷,马声、人声哀嚎。萧弼大惊失色,他行在马上,四下寻找带头的将。只在此时,他瞥见林中一穿银薄甲的高壮青年人。
赵敛手握一张重弓,箭在弦上,他闭一只眼,将箭直直对准萧弼的眼睛。
西燕人用铁甲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唯有眼睛露在外面。把眼睛刺穿了,自然能破了。他绷紧弦,猛地射出,那支箭如同破石之势,奔向弓外!
那一瞬间,萧弼脑子全白了。他看到有箭向他袭来,竟然无所动弹。就在箭要射向他眼睛的一霎,他手底下的将一脚把他踹下马!
“砰——”
萧弼倒在地上,摔得头晕目眩,好久都缓不过来神。
箭没刺中,飞身钻向边上山石,居然深陷其中。
萧弼猛地喘气,又茫然看着那人。
不是谢承瑢。这个人是谁?
“没射中?”赵敛很懊恼,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抽拔出长刀,在手肘处磨了一遍,将刀尖对向萧弼。
他从林子里走出来,左手握刀,利落地砍向身侧的西燕军。血登时从人眼里溅出来,泼了他一身。
“你到底是……”萧弼颤颤巍巍站起来,挽起地上长枪,“报上名来!”
赵敛踢开冲上来的敌人,再用刀刃划破那些人的眼睛,随后望向萧弼。他根本没心思告诉萧弼自己叫什么,他就想赶紧结束这场战斗,拿下萧弼的人头。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想堵住所有质疑他的人的嘴巴。
萧弼脑子转得缓慢,见刀劈来,立刻抬手用枪抵挡。
咚!萧弼的手被震得发麻,险些抓不稳枪。
刀枪相对,他看清了赵敛的脸。
那是一副丝毫不畏惧伤亡的眼睛,兴于见血;脸上还有刚才杀了人溅到的血,就从他面颊上无助地淌下来。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萧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弼的甲沉重无比,举枪的手也使不上劲了。而赵敛却用双手将刀一直往下压,牢牢困住他。
周围兵器相接之声如同鬼鸣,血浸满泥土。神策军五百精锐,连同赵敛手底下的两千兵,竟压着萧弼的五千人打。西燕军毫无还手之力,原先马上骁勇模样不再,都在四处逃窜。
萧弼龇牙咧嘴地顶上长枪,大吼一声,掀开刀刃。他狂叫着,往赵敛脆弱的腹部抡去!
赵敛倒刀抵住枪刃,一脚踢翻长枪,顺势刺刀而进!萧弼立刻旋身躲开,刀尖擦过他结实的铠甲。
枪杆磨过刀刃,红缨被削去一半。萧弼气喘吁吁,汗水浸湿里衣,沿着布料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他周身上下的血都滚烫起来,手掌心不是在拿枪,是在抓火。他手心的汗剧烈,同赵敛狠狠打过几回,竟滑得脱手。
长枪飞出去,狼狈得掼在地上。赵敛趁机一脚踹向萧弼胸口,把人踢翻出去。
萧弼狼狈地骑马要逃,才伸手够到缰绳,却又被一刀划断绳索。
赵敛上前,脚紧踩萧弼的后背。他用刀尖拨开肩头护甲,不由分说,对准薄弱布衣下的右肩膀直直刺下去。
“你要做什么?!”萧弼惊悚地问。
赵敛并没有回答他。
刀破了柔软的衣物,触到脆弱的皮肉,血很快就漫出来。
赵敛冷眼看着萧弼惨叫,仍把刀刺进萧弼的身体。他是想立刻把萧弼杀了,可手腕上缠的佛珠沉重,硬压下他要杀人的那颗心。
而此时,萧弼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绝望、不甘,他绝不信自己会葬身此处。他死命挣扎着,辱骂着,手指抓裂了土壤。
冰冷的刀尖刺穿他的身体,他惨叫出声:“啊——!”
萧弼觉得自己要被撕裂,刀刃在割搅他的血肉。他下意识流出眼泪、涎水,脸红成血色。他脖子上的青筋快要胀破,似要喷血而出!
“你怎么能杀我!”
赵敛一下醒了。他的刀停了下来,他低头仔细看萧弼狰狞痛苦的脸。
两个人对视很久,赵敛冷不丁来一句:“你方才问我什么?”
“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赵敛站起来,看碧蓝的天,“我叫赵敛,收敛的敛。”他扭动长刀,快要搅烂萧弼的肉。
“啊!啊——”萧弼叫破了声。他根本听不清赵敛在说什么,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疼痛上了。
赵敛忽用力,把刀刺进地里。
萧弼已经无力喊叫,奄奄一息。赵敛低下头去看他:“我本来想杀你的。”
“赵……”
“赵敛。我本来想杀你的,萧将军。”
萧弼说不出话,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他以为赵敛要杀了自己,可是他听赵敛说:“我还是想让你活着,痛苦万分地活着,不是比死更难受吗?”
赵敛把萧弼钉在地上,松开刀的那一瞬,他倏尔觉得解脱了。
“不要斩尽杀绝,好马要留下。”赵敛对身后厮杀的将士们说,“把人活捉了,全部作为俘虏带到军营里。”
带头的杜奉衔收起枪,说:“是!”
赵敛低头,看着手上触目惊心的血,满不在乎地将其擦在萧弼身上:“回见了,萧大将军。”
萧弼张开血口,不断有粘稠的血液流下来。他死死盯着赵敛,不甘心地怒吼:“你若……你若是放我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大军撤去,徒留死马、亡人,还有破损的迎风摇曳的战旗,奄奄一息的萧弼。
萧弼迷离地看着远方的夕阳,鼻腔里全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