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烈阳高照,人只在太阳底下走一遭,还没做什么,汗水就已经浸湿里衣。
纪鸿舟还是得如常日一般去上学,只是这几日炎热,他生了懒散心思,走一半,便要和稼禾到阴凉地稍休息。
说起上学这回事,其实纪鸿舟也同赵敛一般不爱上学。不过他到底是比赵敛听话的,因为他是纪家独子,将来纪家一切都要他来继承,他怎么敢不听话。
他倒是想和赵敛一样天天玩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现实的一切不准他这样做。他须按照父亲的意思,先读书,倘读得好了,就考进士;读得不好,还去军营。
纪鸿舟对于将来的人生是全然没有规划的,得过且过,笑一天也是过,哭一天也是过,没有计较那么多。
他坐着休息时,无意间瞥见街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便是他那个好同窗,程庭颐。
纪鸿舟头一回见这样静的人,不吵、不闹,隐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长相也不错,白白净净的,比那些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儿看得顺眼。
就好比在万千红花中,猛然看到一朵素的,霎时目光就被吸引过去。
程庭颐性子也不错,温柔和煦,说什么话都诚实,绝无半点虚假。他眼中清澈如水,内有求知欲,对万物都新鲜,便是和别人不同了。与他待在一起,就被他那些新鲜的求知欲勾地,也觉得万物新鲜。主要是程庭颐能猜透纪鸿舟的心思,他要说什么,程庭颐都知道。
远远看着,纪鸿舟便起身,笑着喊道:“庭哥!”
“纪公子。”
“庭哥上学去?怎么从那里过来了呢?”纪鸿舟问。
程庭颐点头:“是上学去,我是到瑢哥家中去了一趟,他不是受了伤么,我送了点儿药给他。”
纪鸿舟也晓得这回事的,他爹告诉他的,说谢小官人功力退步,又不守规矩,被谢虞度候打了五十军棍,人已然伤透,在家中躺了好些日子。
先前他是有打算去瞧的,不过问起赵敛,赵敛说:“谢小官人伤得重,不喜打扰,还是避免看望,等他好些再过去。”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他自个儿也有事,忘得光光。
“现在谢小官人怎么样了?”纪鸿舟问。
程庭颐说:“好不少了,但还是不能下床。挨了这么一遭,多壮的人都扛不住,何况是他呢。”
纪鸿舟叹惋道:“如何到这步田地。今日下学,你还去看望谢小官人么?都是朋友,我也得去看看。”
程庭颐欣然,正要定好时候,却在此时闪过一个人,跑到纪鸿舟眼前作揖行礼。
这人倒是眼熟,正是隔壁书堂读书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的嫡子,崔伯钧。
“纪哥。”
纪鸿舟随即回礼,唤道:“原是崔公子。”
两人寒暄片刻,崔伯均完全没将程庭颐看在眼里,倒是叫程庭颐很为难。
程庭颐是绝对攀不上崔伯均的关系的,况人家也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他不敢随意听去,也不好四处张望,只能默默低头,和稼禾站在一起。
他听纪鸿舟与崔伯钧说起诗会,大抵是崔家娘子邀请珗州各名门家眷去玩,望纪鸿舟也过来。
纪鸿舟笑着,数会儿时日,叹气说:“只怕那日是没空了,若是在它日,我还是能过来的。”
“纪哥儿是什么事呢?推辞不得的么?”崔伯钧问。
“不瞒崔公子,半月后我恰好是约了赵家二郎,要一同去郊外骑马。如若你能劝动二郎,我便也随着他一同来。”
提起赵敛,崔伯钧脸上笑意减半,随后恭敬说:“那下回再与纪哥约了。”
“那就下回吧,下次我一定来。”
崔伯钧转过身去,眼看又要踏入烈阳之下,忽然瞥见程庭颐,沉思半晌,说:“纪哥什么时候又得了个小厮?”
程庭颐一顿,空空睁着眼,下意识俯首拜手。他方才将手举过头顶,却被纪鸿舟拦下,置于胸前。
“不是小厮,是我朋友。”纪鸿舟笑道,“崔公子好眼光,也能认错人?”
“朋友?”崔伯钧再看向程庭颐,几度打量,这才说,“是我认错人。不知是哪家公子?报个姓儿,叫我也交个朋友。”
程庭颐站在原处,到底没敢把无名“程”姓报出来,幸好纪鸿舟替他解围。
“改日再引你们认识,我要与哥儿去书院,要迟到了。改日再会,崔公子,下回我带着酒来找你。”纪鸿舟拱手作别,先让程庭颐行去,然后跟在他身后,把崔伯钧的视线都挡住。
行到日头下了,又冒热汗。
纪鸿舟起初还走程庭颐身后,不久就与他并齐,说道:“那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官人家的嫡子,名唤崔伯钧。”
“原来是崔公子。”
望程庭颐神色不振,纪鸿舟又道:“你别把他的话放心上,什么小厮不小厮?他这人就这样,瞧不起天、瞧不起地,说话也不着分寸。”
程庭颐听进去,又默默回头望一眼,说:“我这样的,他认错了也情有可原。”
“你什么样的?我觉得好得很。那是他没眼力见。”纪鸿舟不悦,“我着实不喜欢他家,他方才邀我去诗会,可听见了么?”
“听见了。”程庭颐想象着诗会,说,“对景吟诗倒是雅兴,想必能一展文采,得众人青睐吧?”
“哪儿能呢!”纪鸿舟轻笑,“这便是我不喜欢他家的原因。崔家同我家、我二哥家都不同,他家是妻妾成群,正院里、偏院里,塞得可满。小娘多,孩子就多,如今大都长成了,便用此诗会来钓个婿,年年都来这一出。”
“钓婿?”程庭颐惊诧,“莫非是看上你了?”
纪鸿舟道:“我家就我一个,若我和他家结了亲,全纪家都成他家的了。况且这崔管军也确实……”
不是什么好人。
这得追溯到十多年前,关于崔兴勇与纪阔争妻这回事。
那时候崔兴勇与纪阔都相中林家二娘子,即纪鸿舟他娘。两人公平竞争倒也好些,可崔兴勇却偏偏妄想使些肮脏手段,逼迫林二娘就范。
就从私事闹到公事,最后还闹到先帝那里去。先帝自然也无法,便问娘子心意。娘子选了纪阔,成了亲,也算圆满。
后来才有了纪鸿舟。
想到这里,纪鸿舟为自己能出生感到不易,遂更不喜崔家。
这些往事确实难启齿,纪鸿舟也说不出口,随口糊弄过去了,道:“总之,这珗京里的人,都不会做些平白无故的、无用功的事儿。为何要办诗会?不就是为了招贤么,不然何苦费那心思?招婿,从某些意义上,也算是招贤了。”
“原来如此。”
程庭颐跟随纪鸿舟走,路过人叫卖,路过人说话。
他微微转过头去,看见纪鸿舟高大的身、挺直的背,还有华贵的衣衫。
程庭颐低下头去,望见自己平凡的、朴素的衣,那外衫不知被洗过多少次了,薄了,皱了,泛黄了。
他缓下脚步,站到纪鸿舟身后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和纪鸿舟并肩走路。
纪鸿舟没想那么多,他看见人到后头去了,立刻停下来,回首问:“怎么不走了?再不走,你又要迟到,到时候又给先生骂,快过来。”
程庭颐赶忙跟上去。
*
下了学,程庭颐与纪鸿舟一同去看谢承瑢。
一个多月了,谢承瑢伤好了大半,就是人迟钝些,同他说话,他的反应都得慢半拍。
纪鸿舟买了点补药过来,叫谢小官人收下,又坐在屋子里和他说话。
“秋日的时候就要募兵了。”纪鸿舟说。
谢承瑢迷迷糊糊的,好久才有反应,问道:“纪公子今年秋也要从军去么?”
“如今朝中已有西征之意,今年从军,恰是最好时候。”纪鸿舟说,“我读书读不成,大概也是从武的。二哥应当也会在今年秋日入伍,同我一起。”
提到赵敛,谢承瑢总算是机灵起来了,跪直身子,问道:“我没听二哥说过,他今年也会从军?”
“是了,昨日上学,他还跟我说起。今日他便没来,说到殿前司瞧马去了,打算逛几圈,适应一下军营。”
谢承瑢轻笑,可又担忧赵敛进不去殿前司,被分到马军司、步军司去,那就不在一个军营了。想到此,又迟钝起来。
自上回挨打之后,谢承瑢还是不想做将军,更不用说去军营。他和谢祥祯也在暗中较量,日子越久,父子二人越不和睦,甚至放过狠话:“再也不去军营了。”
但听闻二哥要从军,他突然又觉得,再去军营也没什么不行。
“二哥还挺盼着做你手底下的兵的,”纪鸿舟说,“估计他不好意思告诉你。”
谢承瑢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纪鸿舟又说:“怕你笑话他吧,二哥没对谁扭扭捏捏过,你可不要误会了他。”
谢承瑢颔首,叫思衡给纪鸿舟泡茶,不再说其它了。
**
五更天时。天还未亮,月亮还挂在空中,百官自宅邸入宫早朝,到宫门口等候。
赵仕谋在宫门前,正为募兵的事情烦忧,愁眉不展。颜辅仁从他身后快步过来,喊道:“恭权。”
“培德。”赵仕谋作揖,“早。”
“早。”颜辅仁回礼,与他并肩走路。
月色明,灯光缥缈,颜辅仁理好袖口,朝赵仕谋走近些,借着光看赵仕谋的脸,说:“瞧你眼下发青,一夜未眠?”
“是。”赵仕谋道,“要募禁军,三衙之事皆汇于我,事情多了,就没工夫睡觉了。”
“今年征兵几何?”
赵仕谋抬头望月,悠悠道:“要西征,不知几何。”
“官家还有心西征,恐怕不会太少。”
渐渐地,宫门启,百官入门。
赵仕谋缓步行于内,而颜辅仁跟随在侧,彼此皆有心忧。
宫巷狭长而静谧,偶有官员说话,声音很轻。
颜辅仁略用余光望去,再回过眼,道:“阿敛今年也要从军么?”
赵仕谋点头:“大约是今年秋。”
“阿敛有志向,你这个做爹爹的,到底应当多鼓励。”颜辅仁微笑,“已经定下来了?”
“不定下来也不成了,天天在家跟我闹死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像猴子。”赵仕谋无奈,“什么都框不住他了,再不准他去,他就不认我这个爹了。”
夏日里闷热,行一步、说一句,就生热气。赵仕谋心也热,愈走愈快,与颜辅仁走到前头去了,才小声道:“在家里,他闯了祸,我能兜着他。他入了军营,倘若再闯祸,我是没办法了。”
“阿敛可不糊涂,他钟爱此事,断不会胡作非为。况且,你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在家里,不叫他锻炼一回,他怎么飞得起来呢?”
“是。”赵仕谋眼中流露不舍与担忧,“就是害怕他惹祸,他那么笨。”
颜辅仁笑说:“阿敛才不笨呢,是你小瞧他了。”
二人行远,叫交谈声渐止。
【作者有话说】
崔伯钧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章,“押送小谢回京”的那个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