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傍晚,禁军占领了齐州城。
扎营之后,诸将开始清点军中损失。赵敛将手下伤亡的人数报了上去,他应当还有别的事要做的,不过他完全没有心思做了。他站在营帐门口焦急地望着北方。
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很想快点见到谢承瑢。
雪越下越大了,渐渐看不清军营门口的路。赵敛在雪中徘徊,终于见神策左第一军的将士们回来了。他疾步绕着长队走了一圈,没看见谢承瑢,就随便抓了个人来问:“你家军候呢?”
这小兵方才经历厮杀,满脸是血,神思恍惚,说话也口齿不清。他大约是在说:“军候带兵去追佟立德,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赵敛急得揪住这小兵的衣襟,“找不到人你就回来了?你家将军丢了,你就回来了?”
“我……”小兵胆怯地看着他,“雪太大了……我也找不到……”
“阿敛!”周彦听见赵敛在同小兵争论,忙过来拉他,“让军使回去歇歇,你不要多问。”
“谢同虚没回来!”赵敛难以置信地再抓过来一个人问,“谢同虚呢?”
第二个人也说:“我看见谢军候去追佟三,一眨眼就不见了。”
赵敛板着脸问:“一眨眼就不见了?!难道还人间蒸发了不成?他往哪里追了?难道你们没一个人跟上去的?”
小兵腿软了,站都站不稳,歪在地上。他说:“好像是有人跟着了,谢军候去了西、西边山。”
“西边山?雪下这么大!”
“阿敛!”周彦以为赵敛又要胡闹,一把将他拽过来,“将士们才打完仗,你找他们问什么呢!回去!”
“谢同虚没回来!外头下这么大雪,他怎么能不回来呢?”赵敛又往门口望了好几眼,“我找他去。”
周彦抓住赵敛的手腕:“你到哪里找他去?”
“去西边,他不是进了西边山吗?”
“雪下得大,西边山封路了!”
“封路了?”赵敛心都悬起来了,“那谢同虚怎么办,他出不来了?”他马上就要往外面冲,但周彦按住他的肩膀。
周彦竭力安抚他:“谢同虚的枪法那样精湛,一定会好好回来的。雪这么大,谁能进西山?你就在这呆着!”
“枪法精湛,和下雪有什么关系?!”赵敛挣脱开周彦,“谁能进西山,我能进西山!”
“阿敛!”
赵敛从帐子里找了一件大氅,他担心谢承瑢受伤,又把药都翻出来。周彦在后面追他:“你乱跑什么?说不定谢同虚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去找他。”
“阿敛!”周彦再一次警告他,“外面是暴雪,你未必能找到出路!”
“我未必能找到出路,那谢同虚呢?我不找他,他就回不来了。”
周彦见赵敛如此心急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说:“好好回来。”
营内嘈杂,受了伤的将士被人抬进来,哀嚎遍地,雪都成了红霜。又有辎重搬进,车轮压在血上。赵敛的鞋踩过血,溅起血泥,但他丝毫没有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他只想着去取马鞭,牵了照夜去找谢承瑢。
雪夜亮堂,赵敛骑着照夜出城,往西边那座山狂奔而去。
*
“昭昭!”赵敛沿路一直叫喊。
风雪扑到他的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咳嗽。他忍着寒风,又大声呼唤,“阿昭,谢阿昭!”
大雪一层一层往上叠,别说人了,连树都被掩得彻彻底底,一眼望去,除了白什么都没有了。
赵敛不停叫着“谢昭”,嗓子都喊哑了。他看着干净的天地,胸口那颗心跳出来,又一阵一阵地往下坠。他好像看不到边了。
“谢同虚!谢同虚……”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
赵敛真的望不到尽头了,空对着远山素雪,流出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来。他真害怕,他怕这样的寂静,也怕再也见不到谢承瑢了。
“去哪里了,谢阿昭……快点出来,快点出来……昭昭!”
雪松得要沉下去,渐渐吞掉照夜的半截腿。
赵敛有些呼吸不畅:“谢同虚……昭昭……”
——“我会平安回来。”
赵敛怨念地骂他:“骗人,你到底要骗我多少回!谢同虚!”他哭出来,“我以后再也不闹你了,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了,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谢同虚……”
北风呜咽,照夜的步子却越来越大。
忽然耳外传来一声马鸣。
赵敛振作起来,盯紧前方那一处细小黑点,好像是谢承瑢的小马。他对着昭昭喊:“小马!”
小马摇着尾巴回应,赵敛眼睛亮了:“快走,照夜!快过去!”
照夜驮着赵敛往昭昭那儿飞奔,走到昭昭跟前,果然看见雪地里盖了一层薄雪的谢承瑢。昭昭正用舌头舔谢承瑢的脸,想给他身上带来温暖。谢承瑢似乎还有呼吸,发与雪埋住了他的脸,他嘴边确实吐出了白气。
赵敛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蹚过雪来到谢承瑢身边,看见谢承瑢满脸的冰血,他的手脚都被雪冻得发紫。
“阿昭……”赵敛手忙脚乱地去掸谢承瑢身上的雪,他轻轻拍着谢承瑢的脸颊,“谢同虚!醒醒,醒醒了。”
谢承瑢呼吸微弱,但意识尚在。他听见赵敛在叫他,勉强睁开一点儿眼睛:“二哥……”
“是我,是我来晚了。”赵敛抽出身上的氅衣裹住谢承瑢,又把他拥在怀里,“我带你回去,你不要睡。”
雪不依不饶地落在他们的头上,纠缠不休。谢承瑢头昏昏的,他望见赵敛头上的雪,竟然说:“这回不是一会儿了,是一辈子了。”
“什么一辈子?”
谢承瑢伸手捻住赵敛的耳垂:“因为我们都白头了。”
赵敛把谢承瑢背在身后:“是啊,是一辈子,我还想和你白头呢。”
“你背后还有伤……”谢承瑢一点力气都没了,说话也很轻,“你背着我,就疼了。”
“我不疼,我背你出去。”赵敛没有手牵缰绳了,他和身后的照夜说,“看好小马,我们回去。”
照夜和昭昭好像都能听懂他的话,乖乖都跟着他走。雪还大,昭昭特意用身体挡住北面刮来的风,照夜就走在前面,为赵敛开路。
天实在是太冷了,赵敛的脚已经冻麻木了,可还是不停地往前走。他感觉谢承瑢没声音了,立刻晃他一下:“还醒着吗,昭昭。”
谢承瑢“嗯”了一声:“我好冷。”
“坚持一下,一会儿就不冷了。”赵敛哄他,“等会儿我们就到地方了,就不会冷了。”
谢承瑢一点儿也不信,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可能找到出路?就是可惜,赵敛为了他也被困在这片雪里了。他用手捂住赵敛的耳朵:“耳朵……耳朵要冻掉了。”
“没事儿,不会冻掉的。”
谢承瑢的额头抵着赵敛的后脑勺:“能跟你死在一起,我这一辈子都无憾了。”
“死什么死,我们都不会死的。”
话音刚落,照夜就朝远处的雪山嘶吼,它掀起马蹄叫赵敛顺着它的方向看,前面好像有一个被雪覆盖了一半的山洞。
赵敛非常高兴,他把谢承瑢往上颠了颠:“瞧吧,昭昭!我们都不会死了。”
*
谢承瑢半梦半醒地,看见身边有一团火燃烧着。
火焰带来无穷无尽的热气,引着他往火里钻。可每当他要靠近时,总有手臂揽着他,不准他过去。很快,他又觉得热了,就伸手推开那个人,想往凉快的地方躲。可是那个人又把他圈进怀里,揉着他、摁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阿娘哄着他睡觉一样。
他又想起阿娘了:“雪……雪都漏进屋子了。”
谢承瑢的声音像蚊子叫似的,轻飘飘传到赵敛耳朵里。
“没有雪,昭昭,没有雪。”
“阿敛……”
“我在呢。”
谢承瑢轻轻说:“背……背后好疼。”
“那我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赵敛把手移上去给谢承瑢揉背,却总是摸不到痛处。
谢承瑢觉得痒,扭着腰躲开:“烫。”
“疼?”
“好烫……好烫,哥哥的手好烫啊。”
赵敛脸有些红:“昭昭,你怎么喊我哥哥啊。”
谢承瑢迷迷糊糊地去摸赵敛,发现赵敛好像没有穿衣服。他摸赵敛的肚子,摸他的胸口,说:“你不冷吗?”
“不冷。你还有哪里疼呢?”赵敛摸谢承瑢的额头,“饿吗?渴吗?”
谢承瑢不说话了,他又睡着了。
谢承瑢没睡很久。
他总做着小鬼拖他去地狱的噩梦,吓得他冒冷汗。他拼命在梦里跑啊跑啊,跑到尽头了,梦就醒了。
谢承瑢缓缓睁开眼,头顶就是丑陋的山石。石头尖正在一颗一颗往下滴水,有点吵人。他耳边隐隐有火星迸溅声,火焰旁边盘膝坐着赵敛。赵敛光着上半身,只套一件薄甲,火光勾勒出他流畅精壮的手臂。
谢承瑢眼涩,看不了一会儿就要闭上眼。等泪花冒出来了,他就继续睁眼盯着赵敛看。他真喜欢赵敛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粗这样好看,还很有力,一只手就能把他抱起来转圈。
赵敛在拌药,完全没在意谢承瑢已经醒了。
山洞奇静,洞外还有风声。谢承瑢溺在暧昧的火光里,要把赵敛给看穿了。直到洞口处的昭昭嘶叫,赵敛才回过头来看。
“醒了?”赵敛丢下药过来,他裹紧了谢承瑢身上的氅衣,又抚摸谢承瑢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呢?”
“没有不舒服的,我好了。”谢承瑢说。
赵敛觉得他在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会生你气了。”
谢承瑢认真地说:“真的不疼了,二哥。”
赵敛放心了。他说:“我弄着药呢,一会儿来给你敷。”
“不敷药不疼的,一敷药就疼了。”
“胡说。”
赵敛还想说什么话来哄的,但肚子不太争气,突然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谢承瑢笑起来:“饿了?”
“都没想起来吃东西。你饿么?”
“有一点。”谢承瑢伸手指向昭昭,“昭昭马鞍边上挂着一个小兜儿,里头有吃的,给你。”
“哪儿呢?我找找去。”
赵敛又留个宽阔背影给谢承瑢看了。谢承瑢喜欢看赵敛的背,很宽阔,很结实。他觉得赵敛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没有人比赵敛更好看了。
谢承瑢低头摸自己的肚子,发现里衣比自己平时穿的长了半截。他问赵敛:“衣服是你的吗?”
“是,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下来。”
“给了我,你穿什么?”
赵敛翻了几块饼出来,非常得意地跑到火边烘饼。他说:“我不冷,穿身上这个就行了。”
山洞又陷入寂静。谢承瑢说不上话,就盯着眼上那些难看的、吊挂着的石头。
这些石头真像刀子。如果石头掉下来,是不是能把他砸死?
“想什么呢?”赵敛拿手晃他眼睛。
他醒了,慢慢悠悠地望向赵敛:“你怎么来了?”
“怕你丢了,就来找你了。”
“雪下这么大,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冻着了怎么办?”
赵敛模仿着谢承瑢虚弱的强调和语气,噘嘴说:“身上疼还说这么长的话,更疼了怎么办?”
谢承瑢笑了:“你不要学我说话。”
“饼被烤热了,你吃饼吧。”赵敛把饼递过去,“昭昭,就算雪大得天都掉下来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谢承瑢一怔,低头吃了一口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周末愉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