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才喝过药,现在不觉得背痛了。
他听说赵敛回来了,没见到人,便四处去寻,后来是在祠堂找到了他。
赵敛一般不来祠堂,若要来了,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或是犯了什么难。
谢承瑢悄悄推开门缝,本要在门口看他一会儿,却不想被他发现。
“阿昭?”赵敛跪得久,一下还站不起来。他见谢承瑢只披了薄衣,发也散乱,担忧说,“你怎么起来了?外边冷,你不要站在风口。”
谢承瑢拢了衣,缓缓走到他跟前,也对着牌位跪了下来。
赵敛把手拦在他膝盖上:“你跪什么?”
“二哥是犯了错,还是为了难?一回来就跪祠堂。”
“我……”赵敛说不上来,“我这就跪完了。你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要跪了,地上凉。”
谢承瑢摇头:“不疼了,也没有不舒服。就是想陪你呆会儿。”
赵敛无奈说:“裴先生说,你平日太辛苦,思的太多,所以我不想再让你掺和朝堂中的事了。你就安心养病,等夏天来了,我再同你说。”
“啊,”谢承瑢失落道,“那要很久才能听二哥诉说心事了。”
“也没有很久。”
赵敛看灵前的香燃尽了,起身去添香。他感受到谢承瑢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真切地,怎么都不移开。
怎么办,他不想让谢承瑢失落。
“我今天去见了皇后……”
谢承瑢难得打断他:“你不愿意说,也不要紧的。”
赵敛摇头:“我怕你担心我,也怕你不放心我。”他跪好了,又将谢承瑢的手握在手心,“我今天去见了皇后,将买卖娼/妓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查清,她会把涉事的所有人都处理掉。官家对此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再次落入地狱,大概只有皇后能救她们了。”
他把谢承瑢的手握得很热,十指相扣了,又说,“皇后同我说了她的志向,我觉得……”他停下来,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再说,“我想要助她。人命如蚁,这不是盛世,这是炼狱。如果连她都不能救大周,那么没有人能救了。三大王,太子,官家,都救不了。”
“皇后想临朝称制。”谢承瑢淡淡说,“二哥是害怕被后人评为助纣为虐的贰臣。”
他道破了赵敛的心思,赵敛也不想再拐弯抹角地说了:“皇后是想篡周。她修寺庙、造佛像,追封定王,都是为将来篡周铺路。任何想要篡夺李氏权柄的都为谋逆,我若是助了她,也算是谋逆。可在崇政殿上,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她。”
谢承瑢闻声,将手指扣得更紧:“只要能让天下人安定,谁来做君,又有什么区别?太子无才,三大王无德,也只有皇后了。”
“我对不起祖宗。”赵敛气馁地说,“爹叫我做一辈子忠臣,爹叫我善始善终。”
谢承瑢抬头,视线扫过赵仕谋的灵位,在牌位中仔细寻找“赵优祈”的名字。
楚末乱世,做了半辈子楚臣的赵优祈决意与太祖皇帝共建新朝。他们夺取了楚朝幼帝的皇权,推翻了楚朝的统治,建立了如今的大周。
赵优祈是大周的功臣,却也是楚朝的逆臣。
“所谓功臣、逆臣,只是相对而言的。功与过,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随波逐流是平庸,平庸不能做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清形势,先于他人决断,果敢有魄,这才能成万世之功。是以结局定功过,赵氏祖宗若此,今阿敛亦若此。”
谢承瑢坦然地望向赵敛的眼,“我相信二哥的判断,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史书,是胜者书写;正义,也只站在胜者侧。今胜负未可知,又何谈功过呢?如果还没有做,就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那就永远不能成了。”
赵敛迷茫地看着他,问:“就算我叛了官家,也不要紧吗?”他紧张得,手心冒出温热的汗。
“二哥,不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永远都向着你。”谢承瑢握起赵敛的手,轻吻他的手背,“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了。人要往前走,不要往后看。时局若此,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算是过。”
赵敛眼中映着谢承瑢坚定的神色,他转过头,又见祖宗牌位。
“忠臣。爹,我实在是没得选了。我不过是想……”
不过是想争取什么,比如真正的太平盛世,比如应得的名誉,又或是“忠臣”的传记。他并非不想做忠臣。选了太子,就必然是选了皇后,这是谋逆;选了嘉王,助嘉王谋求皇位,这不也算是谋反吗?可除了这两条路,他还有什么可以选的呢?
他朝父亲磕头,又直起身握住谢承瑢的手。他说:“昭昭,我就赌这一回。”
谢承瑢笑着回答:“我也陪二哥赌这一回,是生是死,我都追随你。”
深夜,宫里借来的西域神医终于到了韶园。谢承瑢并不好出面,隔着屏风、头披氅衣,这才勉强看完病。
御医说这伤还有得治,就是费心些。他写了好几张药方,喝的、敷的,皆是名贵药材。他说:“廉价药吊命,名贵药治本,若要长久,得下心血。”
赵敛自然不会吝啬这些钱,就算是再贵也要治。送了御医出门,他折回屋里,继续陪着谢承瑢说话。
谢承瑢说:“医来医去的不知道能不能好。”
“能好,一定能好。”
赵敛给谢承瑢擦完手脚,又把床尾的第二床被子再铺在他身上,弄完之后,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还怕碰到他。
谢承瑢觉得他太过小心,倒也不必这样紧张。他笑问:“你答应给我买的柿子饼,没有买?”
“我忘了。”赵敛握着他的手道歉,“明天吧,明天我买了,他们不准你吃,咱们偷偷吃。”
谢承瑢要睡了,没精神再和他说话。最近他背疼,不能仰睡,总是趴着。趴久了,胸口就硌得慌,闷,所以他爱躲赵敛怀里睡。
赵敛每天睡觉手麻几万遍,就这样还觉得特高兴。
“你手麻吗?”谢承瑢问。
其实赵敛的半边身都麻了,但他说:“不麻。”
谢承瑢用手拨弄他嘴唇:“枕着你,你就能到我梦里了。”
“你最好梦见背我出去玩,让我在梦里嚣张一把。”赵敛哼哼笑。
谢承瑢用手掌磨他的腰,问:“还要我梦到你什么?”
赵敛说:“梦到你天天都叫我官人,梦到你叫我好哥哥。”他还想说什么,但谢承瑢不搭理他了,好像是已经睡了。
他听见谢承瑢的呼吸越来越轻,到后来,竟轻得一点声儿都没了,心中猛地一惊,立刻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探。
“没死呢。”谢承瑢忽然出气了,“瞧把你吓的。”
“你真要吓死我了!”赵敛抱他说好多遍“幸好”,又怪罪,“你为什么吓我?我的魂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胆小鬼。”谢承瑢亲他的下巴,“我不会丢下你的,阿敛,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赵敛真的很害怕,以至于半夜醒来好几次,都要摸一摸谢承瑢的呼吸才能再睡。
*
上元一过,官员们就真的忙起来了。批赵敛军权的制书已在吏部签印,现送到宰执手里签书。曹规全为左相,是最后一个签字的。
制书写得极其漂亮,将赵敛写成了克复西北、平定步司的大功臣、大仁将,与民秋毫无犯,审身克己,什么好词都冠上了,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曹规全望着官告久久不能平息,恰崔伯钧来都堂拜访,便将制书随意丢过去,说:“已定了,我就说官家怎么会不给赵敛军权,这不就来了?”
崔伯钧作揖:“曹相公。”
“你看看吧,吏部已经印了章,其他三位宰执也已经签字盖过章,就差我了。”
崔伯钧拿起制书来看,还是很不解:“官家尚未痊愈,还在病榻中,皇后竟如此大胆地,就这样把军权给了赵敛?”
曹规全说:“皇后再放肆也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应当是官家授意。”
“秦书枫和唐任被罢,赵敛一人独掌步军司军权,马军司的张延秋也不站在我们这一边,那岂不是成两面牵制之局面?”
“你才意识到吗?”曹规全冷笑两声,“官家从来都不会让谁独掌大权,他会让另一个人进来争、进来抢。他想见的,不过是我们两面厮杀,他独得益。”
崔伯钧将制书放下:“赵敛分得兵权,下一步,一定是想瓦解我们。我们不能让他比我们快。”
曹规全抚摸胡须,从赵敛想到赵敬,说:“皇后能轻易知晓前朝中事,无非是有人报信。长公主还俗,日日进出宫中,把宫外所有的消息都传给辛氏了;长公主出宫,将辛氏的话传给赵敬,互相知会勾结,这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赵敬实在做不得宣徽南院使,长公主也不能频繁出入禁中。”
“可我们就算动了赵敬和长公主,也不能动摇赵敛已得的兵权。”
“我们是要动皇后!谁会和三大王争皇储?不是那个蠢货太子,是皇后。赵敛这么聪明,他不会看不出的。现在他只要全力拥护太子,全力拥护皇后,那么等太子登基,他就有大功!”
崔伯钧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曹规全嘲讽道:“赵敛和林珣会用小官来推勘,我为何不能用小官来弹劾?这事还得让御史台的去,随便找个七八品的小官,把人告了,再在其中搅一搅,这就天衣无缝。”
“是。”
安排好弹劾事宜,二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也能勉强把制书签了。
“之前闹成那样,官家还是把太子放出去了。他是没有心思让三大王做皇储的,我们要替三大王争,就得让官家看清楚太子的昏聩无能。”曹规全作放松神情,“先前说的,你安排好了吗?”
崔伯钧说:“安排好了,只是还没传信出来。”
“打蛇打七寸,要看准了打,要猛打!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又来一个,这是打不掉的。”
曹规全做了几十年的官,又做了这么多年宰相,连赵仕谋都斗倒了,还会害怕赵仕谋的儿子吗?他要静等一个时机,一个能把太子党整个覆灭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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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李祐寅刚刚痊愈上朝,就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姚持来奏长公主频出禁中,恐泄禁庭中事。
李祐寅也是十分费解,问:“朕生了病,长姐前来侍疾,有何不可?”
姚持说:“长公主已做人妇,民间尚无嫁人女儿日日回门的道理,长公主又怎么能日日入宫?定是驸马都尉无德。”
他将赵敬连带骂了一通,而赵敬本人就在紫宸殿上,脸色十分不悦。
李祐寅起初并没有在意,搪塞过去也就罢了。谁料姚持一直不依不饶,连着十几天都上疏弹劾长公主与驸马都尉。
到二月二十,这位监察御史甚至搬出了御史中丞刘宜成来说。紫宸殿议论纷纷,李祐寅总算是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