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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十三 在眉梢(三)

望阙台 谢一淮 3555 2024-01-21 11:06:24

赵仕谋回到家的时候已过子时了。

最近三衙很忙,他几乎抽不开来身。有时候闲下来了,他还要去看一看赵敛练刀,很担心阿敛再闯祸。等军营里的事情忙完了,他才能得空回家,去问问失意的赵敬。

赵敬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从前他不上学的时候,都要在家里读书、作文,可自从官家赐婚,他再不能把心放在读书上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总是喝酒,喝得微微醉,对着空白的纸写字。

他写: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1]

下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可是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所以停笔。

赵敬的书案对着窗,窗子没关紧,一阵秋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纸角。赵仕谋就在这一道缝隙里与赵敬对视,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任凭秋风萧瑟。

“爹爹。”赵敬还是出门和赵仕谋行礼,“爹爹回来了,还以为今晚你就睡在军营里了。”

“我不回来怎么行呢?”赵仕谋看着赵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喝酒了,凉酒伤身。”

赵敬笑笑:“儿子不喝了。”

赵仕谋又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法。忙着过,闲着过,就看你想怎么过了。”

“忙着过,闲着过,那我这一辈子,是该忙着还是该闲着?”

赵仕谋无言,只是愧疚地拍赵敬的肩。后来他说:“忙着也好,闲着也好,只要是清醒着就行。你喝那么多酒,每日都不清醒,又这么来谈过日子呢?”

“是。”

“回去睡吧,也不早了。”赵仕谋伸手把赵敬屋里的窗子关了,又嘱咐他夜里不要蹬被子,云云。赵敬都说好,什么都没反驳。

赵仕谋走了,快要拐过长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去看赵敬。赵敬还是恭敬地站在那儿,恰有风拂过他的发梢。

“爹?”

“爹爹对不起你。”赵仕谋说,“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赵敬鼻子一酸,还是笑着回答:“儿子很快乐,什么时候都很快乐。只要爹爹高兴了,只要阿敛高兴了,我就会很快乐。”

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挥挥手,让赵敬回去睡觉。他走到长廊的尽头,看见眼边的祠堂。

亡妻的牌位就摆在祠堂里,赵仕谋已经很久没有去见她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和妻子说阿敬的事。

“阿郎,天晚了,您要不要烧水沐浴?”仆从悄声过来问。

赵仕谋摇头:“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娘子,你不必跟着了。”

夜里又起风了,赵仕谋走进祠堂里,一夜都没出来。

*

赵敛回到营帐时已经很晚了,谢承瑢早就睡着了。他很怕扰到谢承瑢睡觉,所以就垫着脚进来,步子比羽毛还轻呢。

晚上他还有事做,便是写今日学刀心得。写了一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闷哼。

赵敛循声回头,小声问道:“谢小官人?”

谢承瑢不答他,只在呓语:“疼……好疼。”

赵敛的心又揪起来了。他放下手里的笔,到榻边为谢承瑢擦汗,又听见谢承瑢说:“疼。”

“背疼吗?不要躺着了,卧着就压不到伤口了。”赵敛揽过谢承瑢的手臂,要替他翻身,边翻还边哄,“一会儿就不疼了,不要怕。”

谢承瑢半身出了被子,似乎感受到凉气了,呢喃说:“风吹进来了。”

“我帮你挡着。”赵敛环住他,把所有的冷都挡在外面,“不冷了,不冷了啊。”

可谢承瑢还是觉得冷。他在找温暖的东西,摸到赵敛,就像摸到热乎的火苗。他想暖和,就伸着手臂去勾赵敛的后颈,攀在赵敛的肩头,越贴,就越暖。

他迷迷糊糊地说:“还冷……还是好冷。”

赵敛脸都红透了,真的能滴血。他不敢推开谢承瑢,更不敢由着他抱,非常矛盾。

只能说些好听话来挽救一下自己的风度了:“盖着被子就不冷了,小官人,我们盖被子吧?”他被子拿过来,全裹在谢承瑢身上。

帐子里的烛火很烫,摇摇晃晃的,一阵一阵地扑腾。

赵敛的耳朵也很烫,他的心也一阵一阵要往外冒,就像摇晃的蜡烛。谢承瑢的皮肤就贴在他的脸上、脖颈上,那么近,炙热地,好像有火在烧他。

很快赵敛就意识到这不是火,是谢承瑢发烧了。

“你发烧了。”他摸着谢承瑢的额头,“我去给你找军医,你快去躺好。”

“下雪了……”谢承瑢似乎糊涂了,带着半点哭腔,“娘,雪要漏到屋子里来了。”

赵敛赶忙抱紧他,再次听他迷迷糊糊说:“下雪了……下雪了……”

“没有下雪,不会漏雪的。”赵敛摸着他的额头,又分出一只手去拧干湿布,敷在他额头上。幸好之前留了一盆水,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娘,下雪了,你醒醒。”谢承瑢痛苦地流泪,“娘……昭儿再也不会不听话了。”

赵敛手忙脚乱地给谢承瑢降温,轻拍谢承瑢的后背说:“谢……谢昭昭。”

谢承瑢应他:“嗯。”

“昭昭,昭儿。”赵敛鼓起勇气说,“没有下雪,昭昭。”

谢承瑢安心了,很快就不再闹着下雪,但还是要死死勾着赵敛的脖子,不准他走。赵敛没办法了,只能顺着他。

“昭昭……”

赵敛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无礼,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呢?不知道谢承瑢醒过来还会不会记得他乱叫,总之他是没脸再见谢承瑢了。

他闻到谢承瑢身上淡淡的香味,掺着蜡梅、草药。那是独属于谢承瑢的气味,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昭昭,你为什么总是在受伤呢?”赵敛将下颌枕在谢承瑢的肩窝里,轻轻地,却牢牢地抱在一起。

烛火要燃灭了,最后一簇火焰坚持着发光,随后黯然倒去。外面偶有军士巡逻,隔着昏黑的帐,透过温暖的蟹色光调,可以窥清帐外人影。

而赵敛和谢承瑢就处在这样昏暗的境地,紧紧相拥。

这一夜里,赵敛完全没有睡着。他低头就能用嘴唇碰到谢承瑢软软的发,稍抬手就能搂住他的腰。而谢承瑢呢?他只是在睡,偶尔说起梦话,在念:“二哥。”

赵敛不知道为什么谢承瑢会在梦里叫他,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狂跳,好像就要飞出来了。

等清晨,赵敛才放开谢承瑢,偷偷坐到床榻底下去,又默默写他那没写完的练刀心得。

“心先定,手才定;松而稳,柔而刚。”

他写着,忽然迷惘起来。

还想再抱一回,借着昏光和昏神,借着没人注意的清晨时刻。他还想再抱谢承瑢,就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只有天知道,他昨夜用嘴唇和鼻尖碰了多少遍谢小官人的头发。

*

谢承瑢醒来时,帐子里已经看不到人了。

他当然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病糊涂了,对着赵敛发疯。他也听见赵敛叫自己昭昭了,不知道是听错了,还是赵敛真的在叫。

“昭昭,昭昭。”除了谢忘琮,没有人会叫他的本名了。现在又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他很高兴。

新兵晨训很早,赵敛一大早就出门了。身侧无人,谢承瑢痴痴望着帐顶,空虚着发很久呆。

白日里谢承瑢见不到赵敛,不过见到了思衡。思衡是来探视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入军帐,这叫谢承瑢很诧异。

“天要凉了,我给你带了厚衣服。你要记得穿。”思衡把厚衣服放在榻上,又叮嘱说,“病了,就要多吃点饭,要是不够,回头去找琮姐就好。”

“是爹爹告诉你我挨打了么?”谢承瑢问。

思衡不说话,光把谢承瑢的帐子收拾了。

“你同爹爹说,不必说一套做一套。我不会饿死,也不会冻死,不必他烦心了。”谢承瑢冷冷说。

思衡急得望他:“瑢哥,你为什么这样恨阿郎?”

“你出去吧,把衣服也带走。”

“瑢哥!这不是他要我带的,是琮姐要我带的。天要冷了,你只穿单衣怎么够呢?”

“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思衡看说不过谢承瑢,也就不再说了。出帐子前,他还嘱咐:“别怄气了,怄气也很伤身的。”

谢承瑢等着思衡走了,又趴在床上。他看见枕头上落了一根头发,应当是赵敛的,因为昨夜赵敛就睡在这儿。

“赵二,昭儿。”他念着念着就笑了,把头发拈着丢在自己的脑袋上,很快就分不清了。

下午时谢承瑢坐不住,溜到校场外去看都里人练枪。

其他人他倒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程庭颐。

程庭颐并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似乎比贺近霖还要差些,跑几步路就要喘,第一天的时候甚至连枪都抬不起来。

练不好功,程庭颐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每一回都能被谢承瑢发现。

“你哭什么?”谢承瑢问他。

程庭颐回答:“我练不好了,怎么样都不行。”

谢承瑢比程庭颐还有耐心,日日都会安慰他,也带着他一起练,可程庭颐还是会哭。

“你怎么又哭了?”

“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

这几天自己不在校场了,不知道程庭颐还习不习惯呢?谢承瑢想着,就看见远处韩昀晖凶他:“你也想和你父亲一样,用一条腿来换一件功吗?!”

程庭颐又哭了,可是哭归哭,他还是咬牙继续练,没有轻言放弃。

谢承瑢不能总是安慰程庭颐的。

傍晚,天边的云都被夕阳染成红色了。谢承瑢坐在马房的草堆边,眼前是吹飞的干枯的树叶。他盘着腿,抓了一根干草在手里。

他得用力把这么漂亮的夕阳给记住,回去描述给赵敛听。

就这样想着,他听到一声响指。

“谢小官人!”

谢承瑢不必用力记了,因为那人已经来了。

“坐这儿干什么?不饿么?都到了吃饭时候了!”赵敛自草堆里拽了一根干草下来,吹了一嘴,坐在谢承瑢身边。

谢承瑢说:“我被罚禁食,不能吃。”

“我被罚与你同食,你不吃,我也不吃。”

赵敛无聊了,就把干草编成环,套进谢承瑢的手腕上,惊喜地说,“真合适,我随手一编就那么合适!”他想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但不敢说,怕被揍。

“这是什么?”

“干草环啊,我小时候最喜欢用干草编个手环。”赵敛端详谢承瑢的手腕,说,“真好看。”

“什么好看?”

“我编的手环好看。”赵敛担心谢承瑢饿到哪儿去,马上说,“我们走吧?”

谢承瑢问:“去哪里?”

“去庖帐吃饭啊,还能去哪儿?要是不吃饭,我们就都得饿死了。”赵敛又挑一根干草来编环,想要给谢承瑢的左手再戴上。

“怎么还给我戴这个?”

赵敛说:“右手都有了,左手当然也不能少了。跟我去吃饭吧?”

谢承瑢笑起来,还是说:“我被罚禁食,不能吃饭。”

“吃饭吃饭吃饭,我跟你念八百遍吃饭,你还不跟我去吗?你放心,我又不告诉别人,人家都不知道你吃饭了。”赵敛又伸手够干草,把小草不停折磨编成环,一下子给谢承瑢戴了好多个。

谢承瑢随他玩儿,专心地看着晚霞。

“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跟我吃饭去啊?”赵敛问。

“在看晚霞,等会儿再吃吧。”

赵敛无聊,把干草折断了,见谢承瑢还在看,于是又问:“你现在在看什么?”

“晚霞。”谢承瑢又说。

赵敛还是掐干草,随后又问:“现在呢?现在又看什么呢?”

问了三遍,谢承瑢总算耐不住笑了,转过脸去:“看你,看你行了吗?”

天边的红云悄悄飘走了,赵敛手里边的干草也偷偷掉下去了。他听见马蹄声,还有人声,不近,像是相隔千里。

夕阳的光染在赵敛的脸上,又橙又红,像熟透的柿子。他不好意思了,摸着鼻子问:“看我做什么啊?”

“我不看云,就看你了。”谢承瑢把手上的草环都摘了,塞回赵敛手里,“还给你。”

赵敛抓着那几个环儿,说:“都还给我了,看来你不喜欢我的手艺。要骑马吗?”

“你手艺很好,我很喜欢。我受伤了,骑不动马。”

“没事儿,我带着你,”赵敛把手中那些草环都抛到天上去,拉起谢承瑢说,“趁着天没黑,我们去骑马吧!骑完马就跟我去吃饭啊。”

【作者有话说】

[1]:选自唐·李白《行路难》。

小赵现在还不饿,主要是老婆在身边,他根本感受不到饿(忘记饥饿,活力无限!)。

老婆不在,小赵的日常就是:吃饭吃饭吃饭,变强变强变强(power!!);老婆在,日常就变成了:搭讪,说废话,搞点直男的小把戏,口是心非(包括但不限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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