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珗州。
延州平定的边报已经转到李祐寅手里,他满意地看着奏疏,但满意之余又有不安。
“官家,皇后殿下问官家今夜要不要去凤仪阁。”王求恩来说。
李祐寅只得放下奏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去吧。”
他到凤仪阁的时候还早,天还没有黑透。李润珍正在阁中背书给辛明彰听,抑扬顿挫,一字不差。
李祐寅有些惊讶,原来润珍已经有如此大的进步了?
方才背完,李祐寅踏进门夸赞道:“珍儿不错,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官家。”辛明彰欠身行礼。
李润珍也跪下来拜见:“爹爹。”
“快起来,地上凉。”
李祐寅端详着他的长子。李润珍看上去并不机灵,可是很好学。平庸不要紧,只要勤奋,将来也能成才。李祐寅这些年一直犹豫立太子的事情,现在李润珍也能背得上书了,他是该考虑这件事了。
“珍儿这几日功课都不错,说话也比以前多了。珍儿,背点书给你爹爹听。”辛明彰说。
李润珍听了话,抱着书就背。他背得很熟,没有一处停顿,也不需要思考,很快便背完了。
“爹爹,近日我一直在背书,从早背到晚,没有偷闲过。”他说。
李祐寅抚摸李润珍的头发:“珍儿乖,天色深了,快回去睡吧。”
“是。”李润珍放下书,朝父亲再拜一回,乖巧地说,“孩儿告退了,望爹爹安。”
他去了,屋子又安静下来。辛明彰低头把案上的书笔都收拾好,偶瞥眼瞧李祐寅的动静。
李祐寅绕屋子一圈,先是道“辛苦”,又说些旁的话,最后才落在朝政上。他说:“延州定了,马上诸卿也要还朝了。”
“恭喜官家,延州一定,秦州也快了。”
“也不好说。”李祐寅摇手,“秦州虽未有太多城县被占,可金宗烈始终咬着秦州不放,我猜不准他什么时候松口。”
辛明彰给李祐寅倒茶,放在眼边感受了茶的热气,觉得不烫了,才递给他。她说:“妾想,有小谢管军在,应当不成问题。”
“哼,谢承瑢?”李祐寅冷笑,“我从前如何说的?你们就是太高估他了,真以为他是什么神兵天将。他若是神兵天将,怎么会保不住崔兴勇呢?崔兴勇战死在城下,他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将战死,我真是心痛万分。”
辛明彰默默不言。
李祐寅又说:“延州是平了,那谁来守呢?原先就是因为韩昀晖和李先遥闹不愉快,让西燕人钻了空子。事情摆平了,我肯定要狠狠罚这两个人。”
“罢了这两个人,还有宋稷、戚渊在。”
“光是宋稷、戚渊,远远不够。我总不能让谢祥祯和谢忘琮呆在延州。”
辛明彰看出来李祐寅心中摇摆不定了。她不敢冒头,还是以退为进:“妾不懂朝政,胡乱说一通。他人言不若官家思,国事,还是由陛下来定。”
李祐寅松懈下来:“我想着,还是把秦州的纪鸿舟挪到延州去。”
“纪鸿舟?”
李祐寅点头:“纪鸿舟是纪管军全心培养的儿子,这些年,他被狠狠低估了。秦州虽战,可毕竟没有延州那般又失又得,这足以证明了他的才干。”
辛明彰附和道:“官家说的是,纪鸿舟确被众人低估了。相比秦州,西燕更看重延州。延州是重中之重,一个宋稷,一个戚渊,再加一个纪鸿舟,也差不多了。”
李祐寅用手指蹭了好一会儿茶杯沿。
谁来守城,这一直都是他烦心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想法,但总希望有人想他所想,帮他坚定心思。
他想让纪鸿舟去延州,问了齐延永,问了刘宜成,还问了雷孝德,连遭驳回。他很不悦,可又无从发泄。
这回总有个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有了底气,越发觉得此举正确。
“可纪鸿舟走了,秦州呢?不能还叫谢承瑢守吧?”
辛明彰说:“谢承瑢来守是最好的,如果没有谢承瑢,还有秦贯、程庭颐,倒也撑得住。”
“我再想想。”李祐寅抛去西北之事,又握住辛明彰的手,“这几日,除了西北的事儿,我还在想一件事。”
“官家在想什么?”
“立太子。”
辛明彰一听,惊得当即跪下:“妾惶恐。”
李祐寅笑道:“西北的事儿你敢说,立太子的事却不敢说了?”
“我为妇人,只得听话,不得说话。国事、家事,当是官家说了算。”
辛明彰一直都是这副听话乖巧的模样。自她与李祐寅结发,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很得他的心。
李祐寅不忍她下跪,他怜惜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皇后,国事由我,家事由你。我只有润珍一个孩子,以后如何我还不知。润珍也十一岁了,换作我十岁,都已经登基了。”
“日子还长呢,官家不必等这一时。等润珍长大了,等官家有了别的皇子,到时再择也不迟。”
李祐寅低沉地笑:“我要替他早做准备,不要他像我从前一样,坐不稳皇位,处处掣肘。润珍这些日子很乖,书背得也好,我很满意。”
辛明彰浅浅笑了一下,躲进李祐寅的怀中。
她望着案上那些摞得整齐的书,娇声说:“妾听官家的。”
翌日,辛明彰还是如往常一般到李润珍屋里去,看着他读书习字。
她把李润珍的秘密藏得很好,只要他被封为皇太子,其它事情都可以引刃而解。
这些年来她做的所有努力,一点儿都没有白费。
“润珍。”她喊。
李润珍捧着热粥在喝,神情略有些呆滞,可一见到娘娘,他又咧开嘴笑了。
“娘娘。”他痴痴地叫。
李润珍确实是疯子,他的神志,大概也就只得到这里了。
*
过不久,延州戍边调任已到秦州,纪鸿舟赴延州任兵马钤辖,同时官升至承宣使。珗州调的来支援延州的禁军班师,仅留两千人下来补充西北兵力。谢祥祯、谢忘琮与曹规全等人受命回京,不得作留。
八月,李祐寅封了李润珍为皇太子,并除雷孝德为太子少傅,辅导太子。八月中,曹规全、谢祥祯归京。
按理,这次平定延州需封赏定罚,但李祐寅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官家不赏不罚,最急的人是曹规全。他在延州受了一肚子气,期间遇的所有让他愤愤不平的事,他全都写札子传到珗州了。
这都回京三日了,官家还不罚,到底是什么意思?曹规全是按耐不住了,他跑到崇政殿向李祐寅告了一状。
李祐寅正在殿中看札子,见曹规全来了,并不要他行礼,反而先问:“卿今日来,是在为禁军赏罚之事吗?”
曹规全叉手行礼,而后说:“回官家,是,却又不是。”
“援延禁军的功过,我还在思量。过几日再出吧。”
“臣来,不是催促官家早定功劳。有些事,要当面和官家说了才算。”
李祐寅抬眼,放下手中墨笔:“什么事?”
“是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谢祥祯的事情。”曹规全说。
“哈哈,曹公。”李祐寅笑起来,“殿前司都点检不宜再设了。”
“回官家,臣不是为了私事上疏,臣是为大周社稷上疏。自古以来,武将拥兵自重、割据造反的例子数不胜数。军权,实不宜过久放在同一人手中。谢祥祯掌珗州大半禁军兵权已超十年,再久,恐怕珗州禁军便要姓谢了。”
李祐寅不笑了,他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
曹规全又说:“谢祥祯出兵延州,屡战屡败,还需求均州的赵敛前来相助,这显然是很不称职的。他年事高了,已是才尽技穷,如若再将大半兵权交给他,恐军不稳。”
李祐寅默默。其实他内心也是这么想的,他很早就在想办法罢去谢祥祯的兵权了,只是没有借口而已。现在曹规全又提起来,自然是正中他下怀。但他不能直接应允,必须要装模作样替谢祥祯说几句话。
他说:“谢卿战功卓越,很会打仗,这回当是失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就此便再不用他,岂不是伤了老将的心了?”
曹规全道:“秦州崔兴勇,七旬老人,也是老将,也如同谢祥祯一般,到头来,不仅损兵数千,自己也战死在城下了。秦州幸好还有能将,不然主帅战死,后果不堪设想。陛下,谢祥祯征延州不利,又令禁军损失数万,这就是有再大的功绩,也掩不住天大的过错。”说完,他跪下,俯首而拜,“陛下有仁心,却必须要顾全大局。如果这样的主帅也能接受封赏,那我禁军的心就彻底寒透了!陛下理应作出正确的决断,以慰将士!”
“好了,我知道了。”李祐寅抚额,“你先回去吧,我自会再斟酌。”
曹规全走后,李祐寅拿起笔,在砚中掭了数下。他余光看见韦霜华站在边上,就问:“你觉得相公说这话,失之偏颇吗?”
韦霜华说:“相公一心为国,自有考量。”
“曹卿这话有理,可谢卿曾是大功臣,我怎么能委屈了他呢?功归功,过归过。”
“功归功,过归过。官家都如此说了,那便是功按功,过按过。”
李祐寅听罢,遂下定心,追究谢祥祯在延州统军失大误之责,罢去他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又因延州平定,升他为三镇节度使,加食邑及食实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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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伯钧没有随主力部队回京,比第一批回京的要稍慢五天。
他有许久未见母亲,现在平安归来,自然是要第一个拜见母亲的。所以连盔甲都没脱,奔着马就到家中,才近门,却见门口挂了一片白。他怔怔看着孝,有些愣了。
门口管事的正哭着扫地,偶有人进来吊唁,很快便出去了。
崔伯钧仔细辨别着哭声,木讷地走过去,问道:“怎……怎么回事?”
“大哥。”管事的见了他,泪瞬间涌出来,“大哥不知道吗?阿郎……阿郎他……”
“我爹他怎么了?!”
“阿郎战死在秦州了。”
崔伯钧五雷轰顶,扑通一下瘫在地上。看着白花花的孝布,他的脑子快要炸开。
“什么时候的事儿?什么时候的事情!”
管事的哭着说:“是……是二月里的事情。”
“二月……”崔伯钧的眼神涣散了,“二月的事情,这都八月了……我这个做儿子的,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阿郎身子回不来了,只能做衣冠冢……大哥,家里就等着你……就等着你了……”
崔伯钧耳朵嗡嗡的,他往家里面看去,只见一个长的、望不尽底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眼花缭乱了,有错别字狠狠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