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算得果然不错,姚持在明州没多久就修了一封书信给赵敛。
书信上说,明州官员欺压百姓有实,为首的屯驻禁军天佑军三军指挥使欺负百姓,纳钱无数;更有士兵直闯民宅,打家劫舍,丝毫没有禁军的样子。
曾有百姓大闹知府,被明州知州及三军指挥使压了下去,至今未能上报朝廷。殿中侍御史钱乘到明州之后,分明知晓此事,但没有秉公处置,反而助纣为虐,一齐欺压百姓,从中获利。
书信到赵敛手里,他没有片刻迟疑,立马送到林珣处。
林珣把书信看了,说:“真是荒唐!是想要做当年的齐州吗?!”
“明州乱成如此,不正因监察不当吗?都把消息压着,不报给官家,官家就真以为天下太平。”赵敛有些嘲讽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办?是就事论事,还是往刘宜成身上引?”
林珣把书信折好,塞回信封里去。他望着砚台里未干的墨,说:“明州是刘宜成的家乡,当地官员又为他建了生祠,你以为他还是清清白白的吗?闹大点好,不闹大,又不了了之了。”
赵敛问:“这事是写札子报给官家,还是早朝时说?”
“当朝说。”林珣把信收好,自个儿思索了很久,又说,“官员有过,是大理寺查案。又牵涉到营/妓,若能全部连上,最好。”
姚持上的奏疏很快就传到三省,因张元熹时刻盯着,没有落在曹规全手里。他按原先和林珣等人商议所说,于百官大起居时把奏疏奏给官家。
七月初一紫宸殿上。
因入了夏,好几个州干旱无雨,正有官员上报此事。李祐寅前几天就听见了传闻,总是忧心“天意”,对旱灾也格外上心,派了好几个安抚使出去救灾。刚说完赈灾的事情,张元熹就端着笏板出列,说:“陛下,明州通判姚持有奏疏要递。”
李祐寅还记得姚持这个人,在他面前乱说话过,所以格外不喜。他板着脸说:“有奏疏,送到崇政殿,不必在紫宸殿奏。”
张元熹说:“事关重大,不得不奏。请陛下过目。”
说罢,呈上奏疏。
李祐寅不耐烦地打开奏疏,才看了两行,眉头更蹙。底下臣子纷纷仰首去看,不知奏疏写了什么,唯刘宜成觉得不安,心跳个不停。
刘宜成才刚抬眼瞥官家,忽听官家叫他:“刘中丞,去年朕派殿中侍御史往明州监察官家欺压百姓一案,怎么查了一年了,还没查出来?有没有和御史台说过?”
“回陛下,钱侍御有同臣说过,明州尚好,还需再望。”
“哦,明州尚好。”李祐寅笑笑,忽把奏疏展开面向群臣,转怫怒色,“这就是明州尚好?明州知州联合天佑军三军指挥使凌压百姓,这叫做明州尚好!”
刘宜成无措地抬头望向李祐寅:“臣……钱侍御确实如此同臣说。”
“烧/杀/抢/掠,凌/辱百姓,这是禁军吗?这是匪,这是强盗!佃农造反,起义被压,无人上报!怎么,还想生兵变?还想再打仗吗?殿中侍御史查了一年没查出来,姚持到明州几个月,全知道了?什么意思?御史台是什么意思?”
刘宜成慌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臣不知道。”
“御史台的官怎么做的,御史台不知道?监察无力,要御史台做什么?!”李祐寅怒火中烧,叫刘梦恩大声把奏疏内容念出来。他方才看了一遍,这回又听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让他怒发冲冠。他强忍着等刘梦恩说完,问刘宜成道,“听清了吗?明州官员在明州做了什么,殿中侍御史又在明州做了什么?!”
刘宜成眼神躲闪,不敢有言。
诸位官员在边上看,表情不一,耐人寻味。
张元熹说:“陛下,此事若不制止,恐又现当年佟刘起义之事。”
“是。”李祐寅大口呼吸,稍稍冷静了,说,“钱乘就这么喜欢在明州,不喜欢在珗京?那就永远别回来了。即日起罢去钱乘殿中侍御史之职,降官阶,到钦州去,好好思过。”
刘宜成惊魂未定,还不忘想着替钱乘说好话:“陛下,此事或有误会。”
“什么误会?”
“据臣所知,钱乘从来都不是欺良压善之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陛为何不将此事查清楚,再来定钱乘的罪呢?”
李祐寅却说:“朕生平最恨仗势欺人,还有什么可查?明州知州、天佑军三军指挥使,二人丧尽天良、罪无可恕,罢官,后面的事,后面再讲!”
说罢,就叫散朝。
下了朝,赵敛和林珣都心神不宁。
林珣说:“官家不准查,是不是有什么鬼?”
“或许和营/妓有关?”赵敛环视四周,见无人,才小声说,“原先唐任那件事,也牵扯到营/妓。官家同样搪塞过去了。”
林珣听此,深深皱眉:“看来这事的要紧之处,还是在营/妓上?”
赵敛说:“官家是摆明了想偏袒某人。虽在紫宸殿呵斥了刘宜成,却没有提任何一句罢官的话,那些惩罚也无关痛痒。刘宜成动不得,崔伯钧也动不得。”
“把事情闹这么大,就随意打发了几个人,根没动,算什么打发了?!”林珣怒不可遏,“营/妓的事都查不得了,那些人也动不得了?!”
“当然能动。”赵敛作揖,“不过是要同僚们团结起来而已。一人上奏会被罢官,百人上奏,难道官家还把一百人都罢了吗?”
林珣若有所思:“联合上疏彻查此事,虽有好处,却也有弊端。官家厌恶臣子私结党羽,若是群臣上奏,会不会不妥?”
赵敛说:“官不能奏,民可不可以?明州的百姓还有话说,珗州的百姓也有话说。百姓先说,为官者后说,无碍。”
没过几日,明州之事就传遍了京城。百姓们义愤填膺,数千人聚在登闻鼓院门口,请求官家彻查御史台监察不当、包庇罪恶的荒诞行为,望官家为明州百姓做主。有百姓甚至直接念出刘宜成的名字,愤怒可想而知。
李祐寅在崇政殿批阅奏疏,听见外头鼓声阵阵,登时头疼脑热。祖宗有言,凡登闻鼓响,为君者必查究竟。但李祐寅根本不想管。
这些百姓能为了什么来?不过就是明州的事。他分明已经罢了知州、三军指挥使,还有什么可闹的?
他烦躁地把奏疏推到一边,韦霜华来给他送茶,他也无心喝。
“天这么热,这么些人聚在外面,也不怕中了暑?”
韦霜华不敢多言,他将茶放在一旁,又默默来研磨。
虽殿中有冰,但李祐寅仍然汗流浃背。他热得喘不过气,恨不能脱几件衣裳解暑。
“要不要臣为官家端些冷饮?”韦霜华问。
李祐寅说:“端来吧。”
韦霜华端了冰饮进来,尚未踏进殿,便见皇后往这里走。他躬身请安:“皇后殿下。”
“韦先生。”辛明彰伸手去端那碗冰饮,“天热,先生去歇着吧,我为官家送。”
韦霜华递了碗,安稳放在辛明彰手中,思来想去还是说:“官家不高兴。”
“我知道,这儿有我,你放心忙去吧。”
“是。”
等韦霜华退去,辛明彰才悄声进了崇政殿。
她听见登闻鼓的鼓声了,可谓是响彻云霄。宫城各处都听得见,何况崇政殿。她也知道李祐寅压根就不想管这事,关系到那伙人、那件事的,他都不想管。
但,不管怎么行呢?
辛明彰走近那张书案,正与李祐寅对上视线。她恭敬行礼,说:“天气热,我见韦霜华满头的汗,便让他先歇歇,妾身替官家送冰饮。”
李祐寅反应了一瞬:“天热,你还跑出来。”
“妾身怕官家热。”辛明彰将凉饮放下,有些不自在地摸手,“本想中午睡一会儿,可总听见什么鼓声。”
“哦,是登闻鼓。”李祐寅不快地喝了一口凉的,漫不经心说,“朝里有些事情,不知为什么被珗州那些百姓知道了,都在登闻鼓前闹呢。”
辛明彰心中一动,却始终不语。她为李祐寅研墨,又亲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
李祐寅凉快不少,怨气也消减了,才说:“总在登闻鼓前闹也不算事,就叫御龙直的把他们都打发走,不然也扰你清净。”
“登闻鼓一响,只有官家亲自替他们处理,哪能叫禁军把他们赶走呢?官家为何不去见一见那些百姓,听听他们的心声。”
“问?听心声?”李祐寅闻之冷笑几声,“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还要怎么做呢?”
辛明彰扇风的手渐顿:“只有解决此事,才能表您是明君。这是夏日,若真的让他们在外面晒晕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李祐寅疑心地望了辛明彰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妾身不知。”
李祐寅突然提高声音,训诫她:“你既然不知道,就不要给我出主意。放你听了几日政,你就真的敢对我指手画脚了吗?”
辛明彰一怔,忙放下扇子下跪:“妾身糊涂。”
“你是糊涂了,天太热了,把你的脑子都烘糊涂了。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为皇后之道,封后前没有人教过你?还是日子太久了,你已经忘记,要人再教一遍?”李祐寅挥手让她快下去,“你回阁去吧,以后这些端茶倒水的事,不必你来做。”
“官家是生妾的气了?”辛明彰皱起眉来,眼中倏尔含泪,“妾不过是想关切官家。天气热,琐事烦人,御医说您不能常久烦忧,不然也对身子不好。”
李祐寅见她泪眼朦胧,更加烦躁。他把手里冰凉的玉珠揉遍,依旧板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我身子不好?你既然知道我在烦,你又何必来烦我?你既不知,就不要多言!”
“是。”辛明彰啼哭不止,边用手抹泪,边瞟李祐寅的靴子,无助模样。
李祐寅却收回了脚,严肃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喜爱哭了。身为一国之母,常哭,则国不顺。原来南方三州不下雨,是因为雨都到你的眼里来了?彰儿,你越活越没有皇后的样子了,哭哭啼啼的,同那些讨好我的美人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你还想走回头路吗?”
辛明彰的泪还悬在眼下,她脑子嘭地炸开了,原先酝酿的那些悲痛情绪全部消散干净。
她不知说什么,鬼使神差回:“因妾失过,所以……”
“不是因为你失过,是因为你得过。”李祐寅厌烦地别过脸,不再把视线落在辛明彰身上,“你不要总是想办法窥探朝中的事,这不是你该管的。管好你自己,安稳地做皇后,就可以了。”
玉珠摔在桌上了,辛明彰想要伪装的那颗野心,也被李祐寅摔在桌上。
她黯然地退出崇政殿,才走过门槛,陡然作冷漠神色。
哭哭哭,她怎么可能只会哭呢?她也不会再走回头路了,永远不会。
登闻鼓院的鼓声顺着热风飘进来,很快,这面鼓就要被敲碎。辛明彰期盼着这面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