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敛醒来时,先看到天窗落下来的一束光。
他的眼睛很涩,他避开这缕强光,转头望向阴暗的地方。
这间牢房只有他一个人,除了草席、破烛台,其它什么都没有。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余光中还能见地下褐色的血渍。
这都是他的血。
他不知道受过多少刑罚了,狱卒们逼他诬陷爹爹,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长廊尽头有脚步声靠近了,狱卒正嬉笑着说昨晚吃了什么酒。等走到牢房门口,那欢笑无了,狱卒们都鄙夷地看着赵敛。
赵敛瞥眼去看。
“官家放你出去了,你不用受罪了。”那两个狱卒漫不经心地打开锁,“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待你的好。要不是我们,你早就死在这儿了。”
钥匙叩在锁芯中,赵敛的手扣紧了束缚自己的锁链。
“去哪儿?”他问。
狱卒说:“去殿前司。”
赵敛又问:“太尉呢?”
“太尉?御史台狱可没有太尉,只有罪臣。”狱卒冷嘲热讽道,“管好你自己吧,赵大官人。”
御史台狱的走廊长而无尽,赵敛行在其中,有光掠过他的身体,照亮他狼狈带血的囚服。
他在思忖,在到处找父亲。可左右牢房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是不是父亲也被人带走了呢?他正疑心,忽然有一个人入了他的视线。
是谢祥祯,那个在紫宸殿上和当朝宰相一起污蔑爹爹是乱臣贼子的人。
赵敛登时紧了眼神。
“我奉官家诏,遣送你去殿前司小狱。”谢祥祯往赵敛身后看,出了深深的牢狱走廊,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了,也再不将目光落在赵敛身上。
秋日还在,云高风凉,北门大街两侧商贩依旧忙碌着贩物。他们看到囚车了,纷纷停手驻足。
谢祥祯行在马上,略过这些目光。
可赵敛略不过,他压着声音问谢祥祯:“我爹呢?”
“你爹?自然还在御史台狱。”
“是谁求官家放我出来的?”
谢祥祯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个混账儿子。”
赵敛扒着车上的木柱,怨恨地盯着谢祥祯。风一吹,他手上的血都干涸了,紧紧黏在皮肤上。
“怎么,很恨吗?”谢祥祯笑笑,“乱臣贼子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恨呢。”
“我爹若是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先顾得上你自己吧。”
赵敛忿忿地捶了一拳柱子:“卑鄙小人!”
车到了殿前司,谢祥祯派人押赵敛出来。
周围禁军各个带刀,里三层外三层把赵敛围住,生怕他反抗。谢祥祯一下马便接过小兵递来的枪,一直同赵敛保持距离。
赵敛的手脚皆被锁链束缚,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他走得很慢,却一直注意身边士卒的刀,伺机而动。
“你参我父亲,是为了高官厚禄么?”他忽然问。
谢祥祯冷冷说:“我对那些没有任何兴趣。”
“殿帅不为利益,又如何诬陷谗害?”
“哼!利益?诬陷?我没有任何想要的利益,我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是为了大周而已!”
赵敛抬手,扯过拖在地上的锁链:“是为了大周的权位,还是为了大周的社稷?是为了私心,还是大义?”
谢祥祯冷哼道:“不要拖延时候了,赵敛,没有任何意义。”
“西北战事未平,还有两州未复,今日朝廷竟以子虚乌有之罪名损兵折将。若我是燕人,早在营中欢呼雀跃!不费一兵一卒便折掉东周老将,焉能不悦?”
“乱臣贼子,也堪重任?”谢祥祯无心再去管他,转身就要离去。
赵敛忽凝神色,一脚踹开看押的小卒,转身去抽出周围士兵佩刀。
长刀挥空而起,无数刀枪袭来。他双手握刀,割去所有劈来刃,直直向谢祥祯砍去!
“谢祥祯!”赵敛喝道,“奸臣佞将,死不足惜!”
谢祥祯猛地回头,横枪挡住刀刃。长刀用力极大,让他毫无反应余地,他爆起青筋,咬紧牙关,掀翻刀刃!
“捉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赵敛习惯双手用刀,手腕中锁链就成了摆设。他完全顾不得眼前小兵的生死了,看见一个就砍一个,周围哀嚎声遍地,血喷溅在他脸上!
“奸臣,你就是最大的奸臣!”赵敛一刀砍在谢祥祯的枪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谢祥祯惊叹他的刀法,惊叹之余又怒不可遏:“你想死罪么?!在殿前司杀人,你以为这是在西北!”
“身为臣子,当清君侧!奸臣何以当道,乱社稷而殃百姓,罪不容诛!”
赵敛身上伤口撕裂,迸出血来。他是真的想杀谢祥祯,他的刀已经陷进枪杆了,长枪将要断裂。
“你爹就是教你这样做事的么?教你杀人!”谢祥祯将要持不住,“赵敛,就算是杀了我,你爹也是奸佞!你爹就是想要谋反,你爹就是乱臣贼子!”
赵敛完全擘断谢祥祯枪杆,眼看着刀刃就要砍向谢祥祯的甲衣!
他突然听见:“赵敛!”
一把金枪挡在谢祥祯肩上,完全抗住了赵敛的刀!
是谢承瑢。
“你疯了?!赵敛,你是不是疯了!”
赵敛还是持刀抵在枪上,没有松手意思。有风吹过谢承瑢金枪上的红缨,也吹疼了赵敛身上所有伤口。
他的手有些发颤:“你让开。”
谢承瑢说:“松手。”
赵敛还不松手。
“松手!”谢承瑢抬枪打掉赵敛的刀,又骂周围那些禁军,“一个个脑子都昏了吗?殿帅遇刺,你们在做什么?!”
禁军这才拥上来擒住赵敛,死死摁住了他。
赵敛没有反抗,他不解地看着谢承瑢:“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谢承瑢好像很生气了,他不搭理赵敛,转头跟禁军说,“把他押到那边帐子里去!”
赵敛像是失了魂了,刑伤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他疼得走不了路了,却还要三步一回头地去看谢承瑢。他没能和谢承瑢对视,也没有得到一丝关切。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天上的云渐渐散了,露出一片碧蓝的天。
天光落身,赵敛觉得晕,晕得想把所有东西都忘掉。
*
赵敛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有四道铁链分别锁住他的手脚,他怎么样都逃不掉了。
他就瘫坐在笼子最中央,痴痴地望着帘门。
从上午等到下午,等到天快黑,等到有火光透进帐子来,他才听见某个熟悉的脚步声。
他期待着与这个人见面,却又不期待着见面。他翘首盼那道帘掀起,可对上那个人眼睛的时候,他又畏惧了,避开视线。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他突然看不懂谢承瑢了,为什么谢承瑢没有站在他那一边。是不是谢承瑢也怀疑他爹爹是乱臣贼子,是不是谢承瑢也想要明哲保身?
赵敛痛苦得不能呼吸了。
谢承瑢抱了四个包子,就捧在手心。他站在那里,高高地俯视赵敛,很久都没有说话。
赵敛也没有说话。赵敛觉得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这种关系,从来都是他被锁着、被禁锢着,也从来都是谢承瑢高高地冷冷地看着他。而此刻,他越来越觉得如此。
帐外传来整齐的步伐,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谢承瑢等着人走远了,才轻声说:“饿吗?”
赵敛掉下一颗眼泪,还是不和谢承瑢对视。
谢承瑢伸手把包子放进笼里:“入夜了,吃点东西吧。”
赵敛把头扭得更远了。他就看着笼子外摇晃的烛火。
“是我求官家放你出来的,你要是还不听话,我做的这一切就都白费了。二哥,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杀我爹爹,你杀了他,就是杀了人,你知道杀人该偿命么?”
谢承瑢隔着牢笼去看赵敛曝露在外的伤。
赵敛好像没有一处皮肤是好的了,鲜红的血往外慢溢,浸染了素色的囚衣。
“疼吗?”谢承瑢问。
赵敛用手背擦过眼泪。
谢承瑢带着哭腔:“二哥,我的心要疼死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昭昭!”赵敛蓦地转头扑向铁栏,“昭昭,我没办法了,我真的不想杀你爹爹……我爹没有私藏甲胄,昭昭,我爹没有私藏甲胄!”
“我知道。”
“他不是乱臣贼子,他不是!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我信你,我怎么能不信你?”谢承瑢去摸赵敛的污发,“你身上疼不疼?”
赵敛的眼泪不停往外涌:“我一点都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昭昭,你能来见我,我就一点儿都不疼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要……我不是真的想杀你爹!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知道,二哥,我知道你。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点药进来,你在这儿乖乖听话几天,好吗?”
赵敛急切地去握谢承瑢的手:“你不来见我了吗?你要抛下我了吗?”
谢承瑢摇头:“我要去西京,去找原先先帝身边的中官,他或许知道甲胄的事情。这件事你要回避,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先帝?有用么?”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去西京试一试。我走了,你在这里,千万千万不要胡闹,如果再被关进御史台狱,一切都无法转圜了。”谢承瑢透过铁笼去触碰赵敛的脸,“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赵敛哭着说:“我不会的,我只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听话的。昭昭,你别……你别抛下我,我爹真的不是乱臣贼子……”
谢承瑢望见赵敛那双无助地、真挚万分的眼睛。他不信这样的眼睛能骗人,他也不信赵敛会算计他。有了这双眼睛,一切都不需要问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你放心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永远放心彼此的吗?”
赵敛扣住谢承瑢的手心:“那你要快点儿回来,阿昭,要是官家下令处死我,你还没回来,我就……我就见不到你了。我想死之前见你一面,见不到你,我怎么都不能瞑目的!”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昭昭,你要是……”赵敛有些抽气了,“你要是找不到办法,就快点回来。我等着你,昭昭,我等着你。”
谢承瑢亲吻赵敛的手背,没见他指上指环,便问:“指环呢?指环不见了。”
赵敛着急地说:“指环被御史台收了,我拿不到了……”
“我想办法给你拿回来,你不要急。”
谢承瑢只能在夜里出城去。现在夜色已经深了,他不能再磨蹭了。
“我走了。”他说。
赵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叫道:“阿昭!”
“怎么了?”
“我要是死了,你还和我葬在一起吗?”
谢承瑢说:“你不会死的。”
赵敛还是问:“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和我葬在一起?”
谢承瑢知道赵敛在担心什么,他说:“会,我会和你葬在一起的,你要放心我,你永远地放心我。”
谢承瑢走了。帐子门口的帘子被掀开,又被放下。
赵敛见那片晃动的门帘,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淌。
他抓起放在地上的、裹着纸的包子,流泪塞进嘴里。
**
崇政殿。
方才有察子来报,说赵敛果真于殿前司与谢祥祯起了冲突。李祐寅听了并不觉得意外:“谢承瑢呢,去拦了么?”
“去了。”
“好啊,继续盯着吧。”
待察子走了,李祐寅继续去翻那些替赵仕谋求情的札子。他心里恼火,连札子都看不下去了。
一旁韦霜华见了,说:“茶凉了,臣为官家再倒一杯。”
“不必倒了,我不想喝茶。”李祐寅侧过脸望着韦霜华,说,“朝里面有许多人都在为赵仕谋求情。为什么呢?我以为,我已经撤走了他所有的心腹。”
韦霜华说:“臣以为,太尉为先帝旧臣,历三代,多少是有些威望的。”
“威望?”李祐寅冷笑,“这些臣子不知好歹,还要我把话说得如何明白?”
韦霜华欲语,却犹豫住了。
“你有话要说?”李祐寅端详他,“也是了,赵仕谋被打进御史台狱这件事,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呢。你怎么想的?”
“臣不敢说。如若官家偏要臣说,臣不得不说。”
“我准你说,你说吧。”
韦霜华俯身说:“臣以为,皇后殿下说得有理。”
李祐寅挑眉:“什么皇后,她被废了。”
“是,臣以为徐娘子说得有理,谢同虚官人说得也有理。”
李祐寅不语,一直用手指敲着书案。
韦霜华说:“太后仙去尚未过一年,尸骨未寒,官家行此大狱,实在是不妥。是非如何先不论,现在朝中民间多有议论,依臣所闻,贬多褒少,对官家并不利。”
“我知道他们在议论,在背后指着骂我。可事实就摆在那里,太尉私藏甲胄,难道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那如此,国家修法是为何?是做给人看的么?”
“律法无情,执法者却可有意,这是先前齐官人拜相时说的。官人说要把大周变成一个有情的王朝,可现下,大周又无情了。”
李祐寅颇有些不屑:“齐延永走了,朝中又换新相,当然不同了。”
“其实朝中所吵不过‘忠奸’之论。太尉这四十年的所有功绩都不抵一套来历不明的甲胄,其实甲胄如何是其次,官家对太尉的信任,也绝不会因为一套甲胄而崩塌。一套甲胄,不足以定太尉谋反之罪,却足以让官家借口把他拿下。与其说是太尉要谋反,不如说是官家要借刀杀人。”
韦霜华低头再拜,“臣失言了。”
李祐寅许久都没说话。他环视殿中,看见王求恩等一众内侍,又望见崇政殿里摆放得整齐的书。
他笑了两声,问:“借哪把刀,杀哪个人?”
“借甲胄,杀太尉。”
“放肆。”李祐寅压着音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借甲胄,杀太尉’,你知不知道这六个字能让你死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