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又飘一场寒,朱怀颂被冷风吹病了,好几天都起不来床。她听说征西军出征了,秋实阁里听不见号角声,她只能在脑海里想。
许知愚说:“娘娘,秦州可以回来了,先帝一定会很欣慰。”
朱怀颂不说话,她一直在听外面的声音,李祐寅的脚步声出现在秋实阁的时候,她仍然在听。她听见千万人哭泣,她听见夫妻分别,她听见母子生离。她听见战场的马嘶,她听见血溅百尺。
“娘娘,臣来看您了。”李祐寅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今日是大军开拔,臣特意去通和门送师,将士们见了臣,都呼万岁。”
朱怀颂很缓慢地回过神,说:“陛下万岁,我也当对官家说这四个字。”
“娘娘从来不必对我说‘万岁’。”李祐寅走到朱怀颂面前,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好消息,“北三州的雪灾平了,出使三州的安抚使都回来了。娘娘,他们为臣带了最好的礼物。”
“什么?”
李祐寅叫王求恩把万民谢恩书拿进来,他亲自把这一本册子递给朱怀颂。他很欣喜,说话语气都轻快了很多,“这是兖州百姓起头,联合三州一同上奏的谢恩书。”
“谢恩书?”朱怀颂咳了好几声,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祐寅,“是谁签的万民书呢?”
“三州献上来的万民书,当然是三州百姓签的。”
朱怀颂的手颤抖了,都快抓不稳那本册子。她一页一页地翻,万民书上签名字迹分明,每个字都端正漂亮;手印齐整,除红泥之外,没有任何脏污。她觉自己有些老眼昏花了,又把万民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问道:“这是谁的万民书呢?”
李祐寅说:“这是三州百姓献给臣的万民书。”
朱怀颂忽然捏紧册子的一角:“真漂亮,真漂亮……”她咳得越来越厉害了,旁边许知愚连忙拿过来帕子。
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才咳完一遍,帕子上已经沾了鲜血。
周围内侍宫女都急着唤“娘娘”,只有李祐寅平静地站在床边。他始终在漠然看着朱怀颂,一丁点关切的神色都没有。他只有欣喜,被谢恩书冲昏头脑的欣喜。
朱怀颂喘着问:“官家就这么相信自己的眼吗?”
“白纸黑字分明,我为什么不信呢?”李祐寅有些不悦,“娘娘不信?不信三州灾平,还是不信百姓叩谢君恩?”
“北三州多农户,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娟秀字迹?官家,大周有多少农民读书,又有多少农民能写得出这样漂亮的字?”朱怀颂把万民书摔在地上,“地主乡绅,能代表三州百姓么?”
“这是呈给天子的万民书,自然是要漂亮洁整的。农民不会写字,自有会写字的来写;不会写字的代表不了三州百姓,自有会写字的来代表。”李祐寅捡起万民书,当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娘娘是觉得唐工侍在骗我吗?娘娘信不过陈启,也信不过唐次桓?还是说,娘娘信不过的人是我?”
朱怀颂似乎真的老眼昏花了,她和李祐寅隔这么近,却完全看不清人脸。她又开始咳嗽了,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她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说:“官家,我老了,到日子都是要死的。”
李祐寅的目光轻飘飘的,他看病床里孱弱的母亲,完完全全地瘫着、僵着,也丝毫不像以前那个母亲了。他提不起怜悯,他只在乎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他下意识抚摸手里的玉珠:“娘娘身子抱恙,还要日日操劳国事,我这个做儿子的真是万分为难。天下人埋怨我,说我不懂得体谅母亲,说我是个无能懦弱的官家。娘娘是朝夕为国,我却是不孝不仁。倘万民书谢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太后殿下,娘娘还会质疑这封书么?”
“你这个蠢货!”朱怀颂猛地坐起身,费力抬起手臂训斥李祐寅,“你是为难?你是憎恶我!你爹爹把大周交给我,是想要我守住大周,守住你!你倒是……你倒是完全将我的心揉成稀碎,你爹爹知道了如何?”
“爹爹?”李祐寅笑起来,“爹爹要是知道你擅权独断、排除异己,还会把大周交给你吗?娘娘想守我,却一味地否定我,践踏我。是不是日子久了,娘娘已经忘记谁才是官家,还是说你想做官家?难道这天下,就是娘娘最为奇伟,而我不值一提,先帝、太宗、太祖,都不值一提?娘娘不能安心颐养天年,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难安!”
“你说的混账话!”朱怀颂快要喘不上气,“要是你大哥在,要是你大哥在……”
李祐寅打断他:“大哥已经死了。”
朱怀颂的呼吸突然弱了。
“大哥病死了,这是爹爹说的。”
韦霜华一听不好,忙止住这些话:“官家!别说了。”
李祐寅这才收了所有戾气。他朝朱怀颂行大礼:“是臣失言了,臣不该说这些话的。臣不孝。”
朱怀颂快要陷进被子里了。她所有的力气都没了,连望向李祐寅的力气也没了。她眼睁睁望着头顶帷幔,心凉得快要冻成冰。
李祐寅要走了,他才走过屏风,朱怀颂又叫住他。
“二哥!”
他停下脚步。
朱怀颂在屏风里寻找李祐寅模糊的身影:“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李祐寅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屏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
天又黑了,一日又过去了。
赵敛坐在马场的空地上,他已经听了很多遍风声了,从天亮听到天黑。照夜就在他旁边吃草,周围那片可怜的草都快被照夜啃光了。
“你别吃这儿的草啊,才长出来的,都给你吃得断子绝孙了!”赵敛打了照夜的脑袋一掌,“你吃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教训我了。”
照夜不吃了,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你还是吃吧。”赵敛躺在草地里,“你就在我旁边吃,给我吃个人形来。”
“死人才画圈呢!”周彦忽然从外面来了,“你又想不开了?”
“周将军?”赵敛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刚才赵敛给了照夜脑袋一巴掌,这会儿轮到周彦给赵敛脑袋一巴掌了。周彦说赵敛脑子昏了,不知道现在是练刀的时候,还问。
“我都忘了。”赵敛看周彦背上绑了两杆枪,问道,“哪来的枪?”
“军器库新送来的,我留了一杆给你,另一杆是我的。”
赵敛心不在焉地试了几遍枪,敷衍说:“真不错。”
周彦说:“谢同虚用的也是这种枪。”
赵敛马上来劲了,眼睛都闪着光。他赶紧认真地试了一遍枪,说:“真不错!”
“你小子!”周彦又给了赵敛脑袋一巴掌,“你还想跟谢同虚用一样的枪,他的枪是御赐的,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杆。”
“我就知道。”赵敛把枪也丢了,又躺在地上。他对着天上的星星看,“谢同虚的枪是天底下独一杆,谢同虚也是天底下独一个。谢同虚啊……”
周彦坐到赵敛边上去,悄悄咪咪地问:“阿敛的心也是天底下独一个,给谁了?”
赵敛一怔,对上周彦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也似笑非笑了,反问:“你说呢?”
“看来又是谢同虚独有的东西?”周彦摸赵敛的发冠,“那谢同虚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赵敛把自己的脸埋在草里,闻了一鼻子的草香。他说:“我当然只给他一个,再不可能给别人了。”
周彦沉默了,他去看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是圆的,月亮圆了,说的话也要圆。他拍赵敛的屁股,要赵敛跟他一起看月亮。
“你爹爹已经在为你烦恼亲事了,你知道么?你十八岁还不成婚,旁人十六岁都能当爹爹了。”
赵敛摇头:“不知道,他没同我说过。”
周彦说:“你爹爹当然不会同你说。他是过来人,你翁翁以前总逼着他,他当然知道被逼迫的滋味有多难受。”
赵敛还不知道这回事呢,好奇地问:“我翁翁怎么逼他了?”
“阿敛,你应该知道吧?位高权重的臣,是忌与位高权重的臣结亲的。当时温氏和赵氏都做到了管军,手中握有兵柄,结亲更是忌中之忌。你翁翁最怕先帝猜疑,就不准你爹和你娘再来往。你爹是死脑筋,非你娘不娶,到三十岁还不肯成婚。旁人三十岁都做翁翁了,你爹连婚都没成。他一直不成婚,就一直被人追着弹劾,后来还是先帝赐的婚。”
“真的?”赵敛觉得很纳闷,“权臣不能结亲,先帝又为何赐婚呢?”
周彦说:“因为先帝足够相信赵家,也足够相信温家。可惜太后不信,不然你舅舅也不会……”他不想在赵敛面前说这些伤心事了,“阿敛,欢喜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你与谢同虚走得太近,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
又来了。有无数人和他说过这个道理了,沈先生说,瑶前说,纪鸿舟他们也说。赵敛憋屈死了,狠狠拔了一根地上的草:“谢同虚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不和我玩儿了。他说他在乎我的前程,可我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哪怕是偷来的、抢来的,都是好的。我也甘愿。”
“偷来的、抢来的,那都不是你的。你甘愿,他甘不甘愿呢?到时候他跑了,你怎么说?”
“我认了。”赵敛把草抛远,“我认了呗,随他怎么对我。”
周彦笑了:“那现在他不理你,你怎么不认?”
“那不一样!”赵敛反驳说。
“哪不一样?”
赵敛说不上来。他又想哭了,天上的月亮都皱巴起来了。
“我爹可以等我娘到三十岁,我也可以等谢同虚一辈子。这辈子不能在一起,我还偷偷摸摸和他埋在一起,这辈子不行,下辈子总可以了?”
周彦很诧异:“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死了都得埋一块儿?”
赵敛点头:“那当然,死了埋一块儿了,下辈子当然还能遇见。”
“可笑。”周彦不屑,“做武将,死在外面,怎么埋在一起?有时候连身子都找不到了,人都是不完整的了,下辈子怎么遇见?”
赵敛难过了:“我和他死在一块儿,就能遇见了。”
周彦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就知道现在赵敛是鬼迷心窍了,说什么都不会听的。他抚摸赵敛的脑袋:“你想他吗?”
赵敛的眼睛亮晶晶的:“想。”
“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吧。”周彦抒了一口气,“我给你想办法。要是他还不理你,你就不要再想了,乖乖吃饭睡觉练枪吧!”
【作者有话说】
照夜:吗的,我吃的时候你怎么没打我,我吃完了你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