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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五七 可怜此夕(二)

望阙台 谢一淮 3274 2024-01-21 11:06:25

元旦。

李祐寅的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今年元旦的朝会他也没能参加。陛下不豫,诸国使臣只能先拜太子、皇后,献上贡品,以贺元日。

这不是辛明彰头一回在元旦大朝会上露面了,但却是李润珍第一回 露面。他很难得同这么多人见面,心中胆怯新奇。碍着娘娘和他说的“行正站直”,他不敢握紧娘娘的手。

使臣献礼,多是皇后致谢。李润珍说不上话,就窝在椅子上,脚悬空晃悠,默默地看着底下那一片人。他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等到中午,这朝会还不完毕。他饿得头发昏,不停在座椅上摇头晃脑,扭身歪坐。

内侍见了,叮嘱道:“殿下,要坐直。”

李润珍烦得嘟囔嘴,眼神涣散地去看底下的大臣们。

他每日在皇宫里只能见到那些宫人,还不曾见过旁的人。宫人都是呼之则来、挥之即散的,他下意识以为,底下这些人也是如此。

于是他忽然对着立于最前的官人大呼:“你过来!”

殿中顿时静默,数百人皆将目光放在李润珍身上。

辛明彰一怔,被李润珍喊到的曹规全也一怔。

曹规全与这位太子殿下对视一眼,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李润珍见他不来,又说:“你过来,你过来!”他有些恼了,爬到椅子上去,指着曹规全嚷嚷,“你耳朵聋了吗?叫你过来!”

四下皆惊,那些朝贺的使臣不知所措,很是尴尬。

“太子殿下!”辛明彰蹙起眉头,“奉吉,太子殿下累了,把他带下去。”

高奉吉俯首,方触碰上李润珍的手臂,李润珍撒泼地一屁股坐下:“别碰我,我要走,我要走!”

辛明彰怒道:“奉吉,带他走!”

高奉吉立刻把李润珍抱起来,快步往后面撤。

“诸位见笑,太子殿下昨日未休息好,是吾之过。”辛明彰赔笑。

曹规全有些不悦,板着脸一声不吭。他旁边的宰相张元熹也有些纳闷,不知太子殿下这是哪一出。群臣之中,只有太子老师雷孝德的脸霎时红了。

好在朝会很快又继续,暂无人提起太子殿下的事。

元旦朝会到下午才毕,百官相继出殿,辛明彰也从殿后出。行至殿外,高奉吉来说:“殿下,四位宰执求见。”

辛明彰叹了一口气:“这是来催我了。”

“今天是元旦,官人们还能催什么呢?大约是来贺新年的。”

辛明彰笑道:“贺新年?难道刚才在大庆殿贺得还不够吗?”说罢,她又觉得后怕,“太子回去了吗?”

“臣已经遣人送他回去了。”

“太子殿下在朝会上胡言乱语,一定要好好训斥。”

辛明彰来不及回去责备润珍,她要更衣在崇政殿接见四位官人。

屏风隔影,后臣不能相见;又有起居郎在侧,殿中所议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要被记录在册。

李祐寅到底是不放心辛明彰的。以往起居郎不必时时刻刻跟在君臣身边,官家有悄悄话,也可以请其出殿。然而自辛明彰听政后,这些个起居郎、内侍、宫女,时时刻刻都要跟着她。

她不能说错一个字。

“官家抱恙,皇后殿下监国,新年伊始,殿下要注意身子才是。”尚书右丞冯迎说。

辛明彰点头应:“官家好转,想必不日便能视朝,卿请放心。”

张元熹恭敬说:“今天是元日,本不该在今日谈国事的。不过臣闻西北战报,金宗烈身死,萧弼已是强弩之末。当尽快了结西北战事,安定民心。”

“相公辛苦,元旦里还要忧心国事。西北战况我已知晓,尚未问过官家意思。萧弼虽孤军奋战,可穷寇莫追,若逼得太紧,恐又酿惨剧。吾以为,平西不能操之过急,循序渐进最好。”辛明彰猜测着屏风外这些官人的表情,又说,“不过到底如何,还要等吾和官家商议过后,再复各位官人。”

曹规全觉得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但又无甚挑剔。他透过屏风,看见辛明彰端坐的身影,想起方才朝会上太子的无礼举动。

“曹相公?”

他回过神。

冯迎问道:“方才你不是有话要同皇后殿下说?这会儿可以说了。”

曹规全说:“臣要说的,便是张相公要说的。既然皇后殿下已经回复,臣也无再问的必要了。西北战事未平,眼下新年,皇后殿下最好还是要代官家去祭拜天地祖宗,求神明保佑。”

辛明彰点头说:“相公说得不错。近日吾侍疾听政,在此确有疏忽。相公提醒,吾这便行。”

四人散去,辛明彰还端坐在屏风后。

她非要亲眼见起居郎走了,才能安心离去。

“殿下。”高奉吉问道,“要去哪里祭拜?”

辛明彰眯起眼,想到了一个人。她说:“时辰仓促,就去建国寺吧。”

辛明彰去建国寺,拜佛为先,悄祭谢忘琮在后。她把谢忘琮生前的旧衣焚烧了,供奉在寺中。

寺中竹多,挺拔凌霜,很有风骨。

辛明彰的发钗擦过建国寺的竹叶,有檀香飘进她的鼻腔。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抛弃一切杂念,虔诚默念:神佛在上,愿聆吾心。亡魂无归,延州路遥,望神佛庇佑谢怀玘与其父安心西去,莫要留恋人世间。

拜毕,又奉香火,亲自为谢忘琮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在寺中。

祭拜完谢忘琮,辛明彰终于能提起楚国长公主。她问高奉吉说:“长公主是否也在此寺?”

“是,长公主是在这里出家。”

“我与阿姊多年不见,既然来了,还是去探望一下她。”

高奉吉说是。

楚国长公主出家已有八年,辛明彰也有八年没有见过李思疏了。

当初官家为了稳住赵敛,强让赵敬与李思疏复合。李思疏极其抗拒还俗,也不愿与赵敬有任何瓜葛,但圣明难违,一来二去的,赵敬就只能住在建国寺里陪着李思疏修行。

辛明彰同情赵敬,他本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翩翩公子,却沦落成政治斗争的筹码与把柄。他的抱负不得施展,这辈子就只能困在这座小小的寺庙里。分明没有出家,却清心寡欲得像个出家人。

赵敬似乎没有别的价值,他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抑住赵氏。

但辛明彰却不想他只困于建国寺里。

辛明彰来到李思疏所居的随影斋,看见那块字石,戏谑道:“随影,到哪儿,都要随着你的影子。这不就是赵瞻悯的命吗?”

高奉吉和后面的宫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说:“我在说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伉俪情深,就如‘随影’一词。你们不要跟着我了,出家人讲清净,我一个人去就好。”

“是。”

辛明彰提着裙子,抚过绿竹,慢悠悠走到寮房内。

寒日中,随影斋总是飘来浓郁的蜡梅香气。辛明彰只闻其香,见不到花,四处寻找,却在长廊尽头见到读书的赵敬。

她先是看见赵敬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书页上。天上落下来阳光,将竹叶的影子折在那双漂亮的手背。

辛明彰莫名想到“宰相之手”。这双手要是用来做别的,那就是玷污。

她再看赵敬如玉般温润的脸,柔得没有一丁点压迫之感,这同赵敛是完全不一样的。

辛明彰情不自禁夸赞道:赵氏出英才。

赵敬听见有脚步声,茫然望去,竟然是皇后。他眼里露出一些惊讶,不过合书还是很雅。

“臣问皇后殿下安。”

辛明彰欠身说:“吾安。与驸马都尉多年不见,都尉似乎与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赵敬回:“殿下说笑。殿下是来探望长公主的吗?”

“是,却又不是。”辛明彰绕着小院一圈,说,“这儿如此俭朴,平日可有人来照顾阿姊?”

“只有臣。”

“只有你?”她终于找到墙角的蜡梅了,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香呢,原来藏在这儿了。你为什么要把蜡梅藏在这儿?”

赵敬说:“臣无心藏蜡梅,蜡梅如此出众,就算是在墙角,也能一眼就让人注意到。”

辛明彰觉得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都尉与长公主如何了?说话还能说吗?”

赵敬欲说还休。李思疏平日根本就不和他说话,连见也不想见。他能把这话说出去吗?

“阿姊在哪里?我想去见她。”

赵敬心中多谢辛明彰不再问,把她引去了内屋。他又要退出去看书,辛明彰却说:“你也进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想同你们两个商议。”

*

李思疏很诧异辛明彰为何前来,她在寺中久了,全然不闻寺外事。辛明彰来了,她才知道官家不豫,西北有战。

她听辛明彰说了许久,把大事小事都说尽了,这才稍稍提到重点。

“我知道阿姊不想听这些,可我还是要和阿姊说。身为周人,不论是民是尼,总要忧心大周的。”

“是。”

李思疏坐得不安,她一抬眼就能看见赵敬,不论闻多少香、听多少经,都静不下来了。她稍稍瞥过眼,说:“西北有战,生灵涂炭,我为尼,当日日诵经祈祷。”

辛明彰试探道:“西北有战,姊姊日日诵经;朝堂有战,姊姊又当如何?”

“朝堂?”

“西北有战,那是明面上的战。朝堂有战,那是暗地里的战。阿姊聪慧,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朝堂之战与边关之战的异同。”

辛明彰抿了一口茶,说,“边关乱,可以举兵平,尚不足以危害朝政。朝堂乱,社稷便乱;社稷一乱,大周还能靠什么绵延国祚呢?”

李思疏一下就明白她话中之话,严厉道:“我出了家,再也不想掺合到其中了。”

“姊姊是出家了,可建国寺不敢录你的名字,说到底,你还是李周宗室的人,你还是大周的楚国长公主。我不想论出家和不出家,我只单论国事。姊姊读过那么多书,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辛明彰说。

李思疏有些无言,沉默了片刻。

辛明彰又说:“官家不豫,现在还没有要好的样子。太子殿下年幼,底下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呢,看官家是想要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长公主是官家的亲姊姊,我在禁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只能来问姊姊。”她诚恳道,“官家还在,一切都好说。官家若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能稳得住百官呢?”

李思疏大惊:“你问我?官家还没怎么样呢,你是在盼着官家有什么吗?”

“明知将雨却不想着执伞,等到雨落了,才匆忙执。伞还没打开,身上早已潮遍了。”

“现在还没像有雨。”

“乌云密布,还不算是将雨?”

李思疏急促地拨弄手上的玉佛珠:“是将雨。可我只是妇人,又是这般的妇人,怎么能插手朝政呢?”

辛明彰哈哈大笑:“姊姊,你是被那些礼教荼毒得神思不清了。你是宗室,是先帝嫡长女,先帝嫡长女是哪般的妇人?”

“你……”李思疏竟不知所措地望了赵敬一眼。她对上赵敬的目光,忽慌了呼吸,转过脸和辛明彰说,“你是皇后,自然可以听政。我是长公主,长公主又怎么能干涉朝政?”

“你不止是长公主,你是大周宗室。大周宗室里,除了嘉王、你,还有谁和官家亲?嘉王还没有你亲。”辛明彰轻轻握住李思疏的手,“姊姊,你的心不静,在建国寺,修不成真的。跟我回去吧。”

李思疏果然心有触动,她说:“我回去,能有什么用呢?”

辛明彰笑说:“他们能做的,你也能做。路要一点点走,草要一点点除。你只要往前走,其它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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