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下得很大,快要把皇宫给淹没了。崇政殿内黄烛昏昏,尚有人影。
李祐寅和太后一阵批阅完奏疏,才送太后回阁,自个儿又在崇政殿坐了许久。
去北三州赈灾的臣子选好了,方才启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李祐寅总觉得心神不宁,忽然想到两年前判司天监事孔渊说的星象,彗星袭月,恐有雪灾,或因雪生灾,难道就是在说北三州的雪灾吗?
莫非老天当真给了提示,只是他当年并未在意,所以天神降灾于北?想罢,又觉得荒唐。他是天子,是天命所定,天神又怎么怪罪呢?
李祐寅觉得口渴,要韦霜华去换新茶。就在这工夫,有皇城司察子求见。他遣去侍从,听察子说:“官家,公主宅都监来说,近日太尉几乎不在家,只在十二月初五回家过,还在祠堂内祭拜了许久。”
“十二月初五?”李祐寅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日子,需要拜祠堂?”
“臣探了,并不是太尉亡妻的忌日,也非太尉已故父母的忌日。”
李祐寅说:“太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平日不回家,偏偏在那一日去祠堂祭拜,是有故人?”他猜不出太尉有什么故人值得在这一日被祭拜,“叫他们再探,不要拖七八日再告诉我,要随时禀报。”
“是。”
探子很快退下,李祐寅深感疲惫,就倚在椅背养神。
崇政殿小侧门开了一道缝,韦霜华小心端了茶水进来,沾了一身蜡梅香气。
“官家,茶好了。”韦霜华将茶盏放在李祐寅面前。
“我闻着蜡梅香了,是外面蜡梅开了?”
“回官家,正是。开得很旺,雪一下,蜡梅开得更好了。”
李祐寅喝了几口茶,感叹道:“前两年都没能养开花,现下终于是开了,也不枉我悉心栽培。”
“有您的雨露,蜡梅一定会开花的。”
李祐寅放下茶,说:“我先前叫你送的画像,谢祥祯收下了么?”
韦霜华说:“回官家,谢管军收下了,不过今晨臣去问,谢管军说谢小军候似乎没有挑中。”
“没挑中?挑了这么几天,一个没挑中?”李祐寅挑眉,“这十个娘子各个容貌非凡、出身极佳,他一个武夫,凭什么瞧不中呢?”
“谢管军道,小军候心有良人,不便辜负。”
“心有良人,不便辜负。”李祐寅复述道,“他还是个情种?是哪家娘子如此绝世,能让他敢抗旨不遵?还以为朕的诏书是废纸一张,全然视若无睹?”
韦霜华躬身道:“官家,谢小军候正年少,有些别样的想法,倒也在常理中。”
“哦?”李祐寅来了兴致,“你怎么想呢?”
“臣不敢妄议朝政。”
“你又来了。”李祐寅摆手,“不过是问问你怎么看,谢承瑢的婚事和朝政有什么关系?你说便是。”
如此,韦霜华才说:“回官家,谢小军候刚过十八,年纪尚轻,未必能将目光放长远,他想要和爱慕的人成婚也是情理。等他再大些,一定会奉诏遵命的。”
“是吗?”李祐寅忽然松懈下来,“你说得对,那我就宽限他几时吧。”
韦霜华笑了:“官家如此宽容,谢小军候一定会明白您的用心。”
见他笑了,李祐寅也笑起来:“是吗?”他歪头看着韦霜华笑,说,“天气冷了,我知道你怕冷,回头叫他们再送点炭给你。”
韦霜华立刻不笑了:“陛下,臣不能多承您的恩惠。”
“除了你,再没人能承我的恩惠了,你收了吧。”李祐寅将盏中茶饮尽,故意避开这些话,“晚上去苜蓿阁吧,我要去看看辛娘子。”
“官家,”韦霜华为难道,“官家已经很久没去看过皇后殿下,是否……”
说到皇后,李祐寅又是心烦气躁。
他很不喜欢他的新皇后徐婉。
徐婉生得很美,出身也好教养也好,就是太闷了。她做什么都要讲规矩,就连吃饭都不肯和李祐寅多说一句话,因为食不言寝不语。李祐寅当然知道这些规矩,可就必须要守这些无用的规矩吗?外人在要守,外人不在,对着屋子里那些死气沉沉的金罐子银罐子也要守,真是好没意思。本来他就不喜这个皇后,到后来更不喜欢了。立后两年,他去皇后那里过夜统共不超过五回。
他还是最喜欢辛明彰。
李祐寅摸着腕上白玉珠串,思来想去还是说:“罢了,去瞧瞧皇后吧,我也有好几日没见润珍了。”
润珍便是李祐寅与辛氏的儿子,才两岁。按禁庭条规,凡娘子所出皇子皆由皇后抚养。兴许是从小离母,润珍至今还不会说话,李祐寅十分头痛。
不过头通归头痛,他还是格外宠爱这个儿子的。
“娘娘这几日有去看过润珍么?”他又问。
韦霜华说:“是,娘娘空了就去看润珍,很是喜欢。”
“是么?”李祐寅沉默半晌,又道,“天冷了,我担心娘娘身子不适。一会儿你叫人送些药到我这里来,我亲自送到秋实阁。”
“是。”
出崇政殿的时候雪正大,李祐寅躲进伞下,先去赏了崇政殿外的梅花。
雪压在梅枝,白中透过一点金黄,那香味就从皑雪中飘出来。
“开得再绚烂一点便好了。”李祐寅笑道,“等谢祥祯班师,再赐婚谢承瑢吧。”
*
谢承瑢喂了马,盯了一阵子校场,很快就回营帐了。
今日烦心事许多,例如朝会时爹爹与太尉为了他在紫宸殿争辩,他非常窘迫。又例如下朝后官家身边的韦中官给他送画,还要他立刻打开来看。
是一幅画“乌鸟私情”的画,韦中官特意问他:“谢官人能不能看懂画?”
谢承瑢恭敬地答:“下官能懂。”
谢承瑢以为令他烦心的事只在朝堂,至少在没听见赵敛说“分身乏术”之前他是这么想的。在听见赵敛说这话之后,他更烦了,烦得连笑脸都不愿给别人做,别人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生气,气到完全不想搭理赵敛,后来赵敛追着他叫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头。他在气什么呢?不知道,就是烦。
天已经黑透了,但白雪照夜,不用点灯就能看清外面的路。
谢承瑢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外面的天,忽然披了一件氅衣,鬼使神差一样到赵敛营帐去了。他是有点想见赵敛的,想问问他这几日怎么不到他这儿玩了。他竭力不去想赵敛说的什么狗屁“分身乏术”,甚至还努力扯出笑来,想要和赵敛好好说话。谁知道还没走到赵敛营帐呢,就听见赵敛在外面和王重九说:
“玉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有许多块,你若喜欢,我送你一块便是。”
赵敛说这话时还带着懒散轻快的笑,他站没站相,歪歪地靠在帐子上,手里还抛着一条穗子。谢承瑢很少见到这样自在的赵敛,因为赵敛在他面前总是很笔直,很拘谨。
王重九憨笑说:“我怎好拿你东西。”
“这有什么?”赵敛大方地挥手,“我帐子里还有几块,随便挑,你要哪个我都送你。”
谢承瑢又觉得恼火了。他眼睁睁看着赵敛掀开帐子把王重九迎进去,这姓赵的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人还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么?我说我喜欢吃鱼,旁人听了只会附和“鱼确实好吃”,只有他会把鱼直接买来。就凭这一点,他已经与别人不一样了。
之前程庭颐说这话的时候,谢承瑢是真的在想赵敛。现在他觉得自己白想了,他觉得他之前想的都是在放屁。
他很不悦,一脚把雪地里的冰踩得稀巴烂。与别人不一样,那到底与别人有何不同?
谢承瑢眼巴巴朝着帐子看,都快把帐子望穿了。
他待我,究竟与别人有何不同?根本没有不同。
赵敛对他,和对别人,都是一样的。甚至对别人比对他更大方,至少别人可以随便挑玉,他只能拿赵敛挑好的。
谢承瑢竟然气得想骂人: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好,我被你骗两年了!
他气得满身是汗,怀里的玉都被他带得跟冒了火一样。说到这玉,以往赵敛都是把这块玉系在腰间随意晃的,只有谢承瑢傻傻地护在怀里。羊脂白玉,赵敛家里不知道有多少块羊脂白玉呢,就他把这块玉当宝贝了。
谢承瑢从雪地里蹚回去,越想越气,还回头对着帐子低声骂:赵二,你真是辜负我。
他走到帐子里还在生气,把羊脂白玉看了好几遍。大约看到第十遍,外面有人叫他:“军候!”慌得他把玉塞进被子里。
是谢承瑢手底下的军使来报军中事宜了。小军使说了很多,谢承瑢一句话没听进去,就听见什么“明日要和赵二郎去一趟南营”。
“去南营?什么时候走?”
“得早些。”
谢承瑢心想早晚都一样,赵敛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他早不早起,谢承瑢也不知道。
“去吧,到了南营,不要冒冒失失的。”谢承瑢说。
小军使走了,刚一走,赵敛就来了。
赵敛没穿甲衣,套了个灰色的袍子。他也很没规矩,也不通报,直接就掀帘子进来了。好歹还知道作个揖,但好听话一句没说。
谢承瑢还在气头上,看了他就更气,背过身问:“谁叫你这么进来的?”
“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进来的吗?方才我看到那军使过来,是说什么的?”
“是你该问的么?不该问的就别问。”谢承瑢回头瞥他一眼,“回你家去。”
“你怎么了?”赵敛明知故问,“你心情不好?”
谢承瑢眉头皱成“川”字了,这是他头一回那么生气。可他生气了也不能怎么着,只是嘴上说说难听话:“你管我怎么呢?”
幸好赵敛脸皮很厚,谢承瑢说什么他都嬉皮笑脸。他笑嘻嘻说:“我当然管你,我管你的马,我管你的小手炉,当然也管你。天那么冷,我怕你晚上睡觉又冻着了。”
谢承瑢说:“你管不着。”
赵敛笑了:“我知道你气我,白日里那些话是我无意说的,你别恼我了。”他说着还要走过来,谢承瑢立刻避着他:“管你说什么,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怎么会是分身乏术,好哥哥,我把我所有的日子都给你了。我早晨从你这儿醒,跑那么远去早训,下了训还到军营门口等你,陪你牵马回马厩,中午晚上我还陪着你去吃饭。我见别人才是分身乏术,我是挤了日子时时刻刻来见你。”
谢承瑢突然笑了,随后又板着脸:“听你说这些好听话。”
“我所有的好听话都对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
谢承瑢转过身望赵敛,别的没瞧见,就瞧见赵敛那双清澈的眼睛,又无辜又脉脉,倒好像是自己欺负人了。
“你还想听我说好听话吗?我跟你说一晚上都行。”赵敛说。
谢承瑢不躲着他了,低头把腰上的带子绕了一遍又一遍:“今天我去马房给昭昭喂草。好几日我不见它,它就完全把我忘记,认别人当主人了。别人一凑近它,它就高兴,还吃别人的草,把我晾在一边。”
“小马?”赵敛笑起来,“小马这么听话,能随意认别人当主子吗?看你把它想的。”
“小马还知道自己有主子么?小马自由自在的,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去啦。倒是喂他的人最可怜,一天到晚见不到马,你说呢?”
谢承瑢看着赵敛,赵敛也看着他。两个人看着看着忽然都笑了,谢承瑢觉得很羞愧,推了赵敛一把:“你回家去,我不跟你说话。”
赵敛弯下腰,从下面仰视谢承瑢的脸,又歪头装可怜:“好哥哥,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死掉了。”
那谢承瑢总不能说“你去死吧”,就软下来:“有时候我一点都看不懂你,二哥。好也是你,坏也是你,好话你也说,坏事你也做。”
“我做什么坏事了?”
“你还说?”谢承瑢本来不想提玉的事的,偏偏赵敛问了,那他也说了,“你的日子多,你的玉也多,今日送我,明日送他。你一天送别人一块,送一辈子都送不完呢。”
赵敛停了之后哈哈大笑,就是不回话。谢承瑢也哈哈大笑,笑完了狠狠瞪赵敛一眼:“你笑什么笑?”
“玉也有好坏之分,我只用好玉,当然也给你用好玉。”赵敛站直身了,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就得一块好玉,便是给你的那块。除了那块玉,其它玉我都不稀罕,既不稀罕,送人自然也是可以的。”
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下意识想摸怀里的玉,摸了半天才想起来,玉已经被他藏到被子里了。
赵敛见他不说话,又来说:“世上羊脂白玉有很多,你是最好的那块。”
“别说好听话了!”谢承瑢捂住脸,“你总说这些话,叫我……”
“叫你怎么?”
谢承瑢从指缝里看赵敛:“叫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赵敛说:“你可以不必一定要回我,不管你回不回我,我都会跟你说好听话的。”他看谢承瑢好像已经不恼了,就悄悄握住谢承瑢的手腕,“好官人,我斗胆向您讨一个赏,行吗?”
“什么赏?”
“我求求你别那么早成婚,你若是比我先成婚了,那我的这颗心就随外面的雪一样了。”
谢承瑢觉得赵敛的手心实在是太烫了,就抽回手腕:“外面的雪怎么样?”
赵敛说:“外面的雪当然是冷冰冰的。心冷成这样,那就是离死不远啦。”
“说得倒好像,我成婚了,你就去死了一样。”
谢承瑢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复,又害怕听见不一样的答复。幸好赵敛说得并不是那些不一样的答复,他说:“你若成婚了,就再不能和我一阵了。我总不能和你娘子抢你,是也不是?”
“难道我们还能这样一辈子吗?”
赵敛不再笑了:“我就是喜欢稀里糊涂的,能过一日就算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