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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六十一四 树皆秋色(二)

望阙台 谢一淮 3478 2024-01-21 11:06:25

赵敛到珗京府去查白玉馆,中遇无数阻碍,并不能查;又托人到江南扬州武息县找买了窈奴和晚娘的妓馆,也困难重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头案子还没查清楚,那一头,弹劾主审官陈复的札子就到了官家手里。有人揭发陈复在某年酒后高吟愤世诗词,有蔑视官家之意。数臣“逼迫”,李祐寅只得先停了陈复的职,而审查此事的差遣则交给了曹规全推举的官员。

赵敛不用猜也知道,上面还有更厉害的人在遮掩此事,他是没有办法继续查了。

这一个月,他频与刑部尚书林珣走动。

他关心步军司的案子,是忙为官家分忧,可有心人却将此事捏造成“私结朋党”,报给官家。

八月中,李祐寅召赵敛到崇政殿奏对,就说唐任一案。赵敛自然也是有线索的,便将查案进程都告诉了李祐寅。

秋日凉,这几日又在下雨,雨一阵、风一阵,黄叶被雨打得沙沙作响,惹得崇政殿里也不安静。外面有内侍在长廊扫地,李祐寅就站在窗前看,把落叶激雨都看遍了。

“有关官吏之案件,是由大理寺先审,而后到刑部。臣以为,刑部尚书林官人公正不阿,所以才屡找他商议,却不想飞短流长惊扰官家。”赵敛俯首拜,“是臣之过也。”

李祐寅说:“你是步军司的管军,同林刑部跟进大理寺查案,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朝里朝外都在看,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必做,卿在朝里那么久,心里应该有数。武臣,和文臣,不要总是呆在一块儿。”

“臣知罪。”

李祐寅听屋外雨声,心中五味杂陈:“查出来了吗?步军司的女尸,唐任嫖/妓。”

赵敛说:“查出来了。”

大约就将先前查的一一道出,又将白玉馆买卖娼/妓的事情说了,还有所谓身后的“买家”,也是三衙中的人。

“白玉馆将即将脱籍的小唱卖给扬州的小妓/馆,而后不准小唱从良,已经是犯了大周律法。白玉馆虽没有贩卖良籍,但有助焰之嫌,也是不妥的。”赵敛说。

李祐寅不回,问道:“步军司的案子呢?你先说说这个吧。”

赵敛只好道:“大理寺的已经仔细审过步军司军营大门的守卫了,六月底,只有殿前司的某位管军来过步军司。”

李祐寅挑眉:“殿前司?你说崔伯钧,还是纪阔?还是那几个禁军的厢主?”

赵敛如实说:“是崔伯钧。”

“崔伯钧……崔伯钧是殿前司都虞候,到步军司来巡查,也无不妥。”李祐寅摸索着手里的玉珠,眼里闪过几分异样的目光,随即撇下崔伯钧,又把话落在它处。他说,“娼籍三十岁脱籍,三十岁前买卖,并不算违反律法。你方才讲,白玉馆的鸨母要将那些小唱卖到江南,是江南的什么地方?”

赵敛说:“武息县的酩秋院。臣特意派人去扬州问了,还没有结果。”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结果吗?”李祐寅笑笑,“武息的酩秋院,和崔伯钧,有什么干系?我只记得,秦书枫是扬州生人,相比崔伯钧,他更有能耐在扬州寻一处妓馆,买卖珗州的娼/妓。”

赵敛没有说话。

李祐寅又说:“且不说买卖娼/妓一事,秦书枫放任唐任在军中嫖/妓,无视军规法度,道德败坏,致使军心涣散,士气萎靡,既然已经查清了,就该贬黜。唐任罪孽深重,军中嫖/娼杀人;步军司军将堕落至此,秦书枫也有极大的过错 。”他把手里得珠子摸透了,问赵敛,“你觉得如何罚?”

他把弹劾赵敛的札子放在赵敛面前,无意地用手拂几遍,不作言语。

赵敛见了,再不能说其它话了。他说:“官家以为如何罚,那就如何罚。臣听从官家。”

“卿不必将事情闹那么大,步军司的事情,还在步军司了。丑事闹大,三衙、大周,都过不去,朕的脸也过不去。”李祐寅翻开弹劾赵敛的札子,悠悠说,“你看,二郎,你在明处忙前忙后的查案,有人在暗处找你的把柄弹劾。我也想赶紧把这个案子结了,让你清静。”

“多谢官家体恤。”

李祐寅舒展开来眉头,笑道:“只有秦书枫和唐任走了,你才能把步军司的位子坐得稳。我需要你,我需要有个人替我来管步军司。秦书枫不行,唐任不行,只有你。”

赵敛掀衣摆而跪:“臣惶恐至极。”

“太子的婚期要到了,朝中这些麻烦事,可以了结的,就不要拖到年底了,你知道吗?”李祐寅见赵敛跪伏在那里,叹了一声,叫韦霜华过去扶他。

赵敛起身,同李祐寅再一拜,问:“那依官家意思,这案该怎么结?”

“还要怎么结?不是已经查明白了吗?唐任,军中嫖/妓、杀人,就罢了官,贬出京城。秦书枫,做不了管军,撤了他的职官,罢了他的兵权,留寄禄官、爵位,先歇一段日子吧。”

至于“白玉馆买卖娼/妓”一事,还有买家或乃三衙中将官之事,李祐寅都只字不提。他不提,赵敛也不好再问,这就准备出崇政殿了。

天还在下雨,冷风一吹就将人冻个哆嗦。雨点打在黄伞上,噼里啪啦的,让人联想到上元的爆竹。

爆竹是喜庆的,这雨点可不是。

赵敛被风吹得清醒,他静听雨声,穿过宫城狭而长的巷道。

他完全知道官家用意了,止于步军司,步军司以外的地方都不是他该管的。官家只是想用他的手除掉步军司其余两个管军,顺便赐他一个没有兵权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而已。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多一步都不准再走。

可他已经将这事掀开了一角,崔伯钧一定参与了买卖脱籍娼/妓的事儿,也是他杀死了窈奴。可官家却避重就轻,完全将崔伯钧遮掩住。

赵敛的靴子沾了雨水,他出了宫,把鞋上的雨都抛干净了,又回头去看威严的左掖门。

他在心中默念崔伯钧的名字。

官家不准他查,他却一定要查个明白,只有揪出崔伯钧贩卖娼/妓的证据,才能有机会把他从殿前司管军的位置上拉下来,才能把当年那些事算个清楚。

可是没有兵柄,没有权力,又如何能撼动崔伯钧呢?那是浪花拍石,螳臂当车。想要在朝堂中站稳,光靠嘴皮、性子,是远远不够的。

要有权。

“二郎。”

赵敛往雨里看,秦书枫正执黄伞,立于雨中。他的衣衫都被水打湿了,亮暗分明;他的手紧紧攥着伞柄,连手背的筋都凸起来了。

“我听说官家召见二郎,所以在宫门口等你。我唐突了。”秦书枫作揖。

赵敛也作揖,说:“看来你已经听到风声了?是我低估你了,秦大官人。”

“案子到这里,我不猜,也有人替我猜。陈复已经被换,这案子也没有查头了。”秦书枫有些黯然,“官家找你,是和你谈如何处置我与唐任的吧。是被罢兵权,还是被贬出京?我都承受得住。”

赵敛说:“秦老将军还在秦州戍边,官家不能把你如何。”

“那便是没有贬出京?”秦书枫耸肩,“罢了,反正都是一样的。”

他二人沿着长街往北面走,越到北,雨下得越大,似乎能破了伞一般。赵敛的发略微被雨淋湿,他随手去擦,忽听秦书枫说话。

“二郎,我真心问你,你此番查案,是为了权,还是为了步军司?”

赵敛淡淡说:“你这话问的没意思,我也不想答。”

秦书枫说:“你是为了权吧。纪鸿舟都掌了禁中戍卫的兵权,你却只有一个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的空帽子。自古以来,唯权最毒,它迫人、害己,谁沾染上权力,谁就会变成疯子。”

“你呢?你也疯了?”

秦书枫微笑:“唐任是有错,我也有错,我们步军司就是烂透了。就算你不来,官家也会找人来收拾这烂摊子。”

赵敛又擦了一遍额上雨水,说:“既行之,则勿怪他人咎之。”

秦书枫嘲讽地笑笑:“二郎,我和你共事多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有些话,我还是要当面问你。”

“你问吧,”赵敛看着他,“你早就想问了,非要拖到今天。”

秦书枫拱手:“国家储君,是选贤,还是从长?”

赵敛板起脸道:“储君非人臣所能论,你我又岂能在此议?”

秦书枫直白说:“太子殿下愚钝,九岁才能开口说话。今长到十六岁,仍满口胡言乱语,形似痴孩。论语尚且不通,何况周礼,这样的皇子,能做储君吗?”

“储君是官家定的,再如何,也不是我们可以随便动摇的。”

冷风不客气地吹过来,把地上的雨都卷陷进赵敛的衣摆。他感觉有什么在拉着他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子为立国之根本,未来做君的,若是如此无贤、无才、无德之辈,大周国祚危矣。”秦书枫面向他,将话说得再清楚,“我被罢兵权,没办法再在朝中说什么了,所以今日之话,我也敢大胆地告诉你。二郎,太子决不是未来国君之选,储君当立贤,痴障如何做国君。”

赵敛义正词严道:“国由士大夫与君共治,若万事只凭君定,要士大夫有什么用?”

秦书枫说:“此言差矣。王莽如何篡汉?安史之乱如何出?正是臣下之乱。君无能,臣必反之。臣不反,则民反,君命臣讨伐,臣得权而反。国无良君,天下必乱。”

不知不觉就走到朱雀桥。因暴雨,街上无人,说的所有话,皆被暴雨吞噬。

赵敛听秦书枫一席话,并不做辩驳。他说:“太子已定,不可动摇国本。”

秦书枫却说:“为人臣者,应以奉明君为首。”

“你说什么?”赵敛将信将疑地看向秦书枫。

秦书枫坚定道:“为人臣者,当奉明君。国无明君,臣必反之,那时天下不安,是臣之过,还是君之过?择明君,便是择盛世。只有明君,才能定世。”

朱雀河边又传来白玉馆的琵琶声,飘渺地,沿着河水荡过来。

赵敛遥观波澜的河水,和天边朦胧的墨画,说:“我知道了。”

“二郎,白玉馆的案子,你是查不下去的。”秦书枫轻飘飘说。

“你知道是谁杀了窈奴,是吗?你知道来龙去脉,你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秦书枫坦然,“正因为我知道,才让你不要再追究了。二郎的路还远,倘这一次,你咬着不放,以后的路就走不长了。”

赵敛深长地嗟叹:“为人臣者,当奉明君。我听过这句话。”

“人分三六九等,越在上面的人,越不把下面的人放在眼里。只有上面的感同身受地共情了,才会生真心去救底下的人。可上面的人又怎么能和下面的人共情呢?”秦书枫自嘲,“反正我从来都没有和那些人共情过,二郎其实也没有。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赢得下面人的欢呼罢了,因为这世上,还是下面的人多。”

赵敛撑着伞要往桥那头走了。他踩过朱雀桥的砖,再一次往白玉馆看去。

“是崔伯钧吗?”他说,“崔伯钧买了窈奴,要把她带到外州去取悦那些士人武夫。他在珗州买了数百、数千妓/女,把她们当做什么物什,随意地变卖。他也想赢得下面人的欢呼,他想要更多的权和钱。对吗?”

秦书枫不回答,只说:“国家打了这么多年仗,钱从哪里来?从下面来。没有好处,州县那些官吏地主凭什么给你钱呢?”

“难道外面就没有年轻的女子了吗?他们还会要珗州三十岁的娼/妓吗?”

“只要有女人,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秦书枫揶揄,“只要是女人,那些男人就要啦,他们抢着要。在那些地方,甚至有男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他们怎么会在乎是不是三十岁?”

赵敛一听,忽然觉得周身都冷了很多。他自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恶毒了,可没想到,比他恶毒的大有人在。

“已经如此了,二郎,我们都没有办法了。”秦书枫叹息道,“这就是大周,这就是盛世之下,必须要有的牺牲。”

可赵敛却觉得,这是虚无缥缈、荒谬绝伦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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